潮新闻客户端记者章咪佳
宁波美术馆,展厅里的墙铿锵作响,磨得锃亮。许江今年在这里办画展,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样“抵抗”住这样的两面12.74米长、5.5米高的铁墙——这种语言的质感、材料的力量。
这座美术馆是一个“黑盒子”,没有充沛的采光,甚至连大片的玻璃都没有,这是对中国更深远的历史与传统的回应:中国的庭院、殿宇,内部有种安静、神秘的幽暗——馆里正在展出的“仰山”,许江再次以中国大地上的葵原与山水为现场,以油画、水彩和雕塑等多种表现方式,铸炼现代中国人的仰山情怀。
宁波美术馆今年建馆20周年,这座由宁波老码头工业遗存转化而来的独特空间质感,影响了许江对于“仰山”的布展构思与创作表达。
20年里,许江来宁波美术馆参加过几十次各种艺术界的展览,但是他自己在这座美术馆做个展,这是第一次。
今年9月底“仰山”开幕前,王澍来了,说许江这场展览才叫是“蓄谋已久”——有意思的是,许江是最早提议、选址建设宁波美术馆的人。王澍,是宁波美术馆的建筑设计师。
11月3日,在“仰山”展览的“燎原”展厅里,在许江覆在一面贴墙上的巨幅六联油画《无地花》前:由资深媒体人方益波主持,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与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导王澍展开对谈。

在10.8×2.8米的六联油画《无地花》前,由资深媒体人方益波(左)主持,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中),与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导王澍(右)展开对谈。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1.出生就有200岁的美术馆
回忆这段似水年华,缘起是在20多年前,许江听说宁波要建美术馆,他建议说可以选一个老车站或者老码头来建造这个城市美术馆。
宁波市区里还真有一个老码头,已经有200多年历史了,被称作“老外滩”。老宁波人从这里坐船:要不就去普陀山礼佛;要不就到上海见世面。
“太好了!宁波人一代一代从这里迎来送往,这里包含着他们多少的家园记忆。如果这个美术馆建成了,它就已经200岁了。”
宁波政府接受和采纳了许江的建议,立项将甬江边的航运大楼,改造成宁波美术馆。
时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许江,同时推荐了“当时还很年轻的美院老师王澍”,来设计这座城市美术馆。
2.空气中充满一种激情与喜悦
“我纠正一下许老师很有激情的回忆,当时是2002年我39岁,不算年轻了。”大家都笑了。
“但是对建筑师而言,这是个很关键的年龄——一般行内说一个建筑师成不成,看40岁:40岁这个人‘出来了’,他就‘出来了’;‘出不来’可能一辈子也‘出不来’,这是很关键的年份。”彼时,王澍设计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也正在建设中。
2025年,我们此刻置身的展厅,正是当年老码头边航运楼的南候船大厅。
航运楼曾经废弃已久。“但我认为第一次阅读它的感觉才是真实的感觉。”那天在现场的有包括许江和王澍在内的四个人,“空气中充满一种激情与喜悦。”
庞大的房子监视着甬江和艺术家们,不发一语。王澍记得那天风很大,大家讨论得很激烈。“我想在现场的那些人的激动,肯定不是美学上的激动。”当一个建筑场所已经破败甚至被一座城市暂时遗弃,它的更本原的意义就显露出来了。

20世纪90年代,宁波轮船码头和广场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那座老航运大楼站在江边:104米长、18米高,简单的矩形体量;它的内部同样简单:一个门厅两个高大的候船室,一组附属办公室两个方形内院。
“实际上它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座好建筑的潜力,即它坚持了一个简单的中心原则。但要激活它还应该有一些有趣的想象空间才对。”王澍谈到这座老建筑作为一个原初存在者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它吐纳着城市与一条江的方向性,应被小心地保持。
当年,从航运大楼延伸至江中登船的两条混凝土栈桥,已经快被拆没了——当时宁波市里非常重视外滩的更新,正准备修建美观的栏杆式江岸。
20年后,今天来宁波美术馆参观的观众若走到建筑东边临江的立面,仍然能通过延伸出来两段长廊,走到江岸近处,看见江面上轮船往来——是那两条老栈桥!它们被保存了下来了。
20年前,许江听王澍讲关于江边设施的改造,他当即站在生锈的钢制浮码头上,用记事本的一张小纸片给市领导写了一封信,陈述将这座废弃船运大楼改造为美术馆无疑是正确决策,而码头上的一切都应原样保存是如何重要。“我说希望把栈桥留住,把根留住。”
3.“呜----”
这次对谈前,许江又找出一张老照片:20年前,2005年10月11日,宁波美术馆建成;在西面的平台上举办的开幕仪式上,主席台上站着中国当代油画艺术重要奠基人靳尚谊先生(1934-)、詹建俊先生(1931-2023)、全山石先生(1930-)、闻立鹏先生(1931-),中国美术理论界泰斗级学者邵大箴先生(1934-2024)、水天中先生(1935-2023)等等。“我不禁感慨,这样一个城市的美术馆的建成中国美术界这样一批大佬、名师齐聚这里。”
宁波美术馆建成以后,许江曾有一个提议,“我说(以后这里的每个)展览开幕的时候,是不是能够采用一种像之前码头发船鸣响汽笛的方式宣布?”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好。但是当时在采集汽笛的声音时遇到了困难,声音始终不适合,后来基本没能实施这个启幕的方案。
许江这次到宁波美术馆办个展,念念不忘汽笛声,“我还是想要(以一声悠扬的汽笛)向这个美术馆、向这座城市致敬。”
“仰山”策展组准备了两套声音,其中有一版还是许江特意请团队用钢琴、手风琴等乐器制作的,但总觉得都不太对。
九月底展览开幕前两天团队还在试汽笛声时,许江无意中得知宁波美术馆设备工程部的严跃进,曾经就是一位船员。严师傅打开他准备的汽笛声给许江听。“那个汽笛的声音很真实,我说‘就是你了!’”

“仰山”开幕式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开幕式那天,许江讲了个花絮,一开始他想连放三遍汽笛。
严跃进说不能放三遍,“在海上,放三遍汽笛声是请求救援的信号。”
全场大笑。
那么两遍?
“两遍也不行,是泊船的意思。”
只能一遍,一声长鸣。
“呜----”开幕式上鸣笛声响了大约有半分钟。
在这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以后,这场名为“仰山”的艺术展览,向这座城市,向这个时代,表示深深的景仰。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会长、浙江省文联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呜----”2025年11月3日对谈现场,悠扬的汽笛声又响起来了——严师傅并没有放音效。一抬头吓了一跳,是许江的“阿卡贝拉”,他用人声模拟得惟妙惟肖——
太魔幻了,全场的朋友们一边大笑一边感到恍惚,这“汽笛声”把我们全体带回到另一个时空,大家仿佛看到几代宁波人从老码头出发,去祈祷更好的人生,去远方建功立业。
4.一座美术馆的上选之地
“我甚至现在坐在这里都有一点恍惚。这里(对谈现场的展厅)当初是其中一个候船大厅,现在的形状和当时一模一样。”包括许江提到的当年鸣汽笛的塔楼——这个港口的观察哨,也被后来的美术馆建筑群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了。

20世纪80年代,宁波码头的候船大厅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王澍当时觉得做这个美术馆的改造特别有搞头,“这就是一座美术馆的上选之地。”
改造的核心首先是要保护这个老的建筑体。后来宁波美术馆基本空间形态和当初的候船大厅完全一样:底下有一个基座层,上来两个大厅,中间是公共空间,这个结构没有改。
做这个改造项目时,王澍在指挥部办公室里挂了两张地图:一张是老宁波城图,一张是已经做了建设的新地图,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我们国家几十年建筑学的基本做法是大拆大建,一个地方拆成一块平地、再重新来设计,一度人们认为这很正常——但是这是完全不正常的。
真正正常的建筑活动,应该是在一个城市、一个乡村的历史演变中,以更新和改造的方式来进行。”

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怎样能够在快速的现代化的过程当中保住一个城市的记忆,是王澍做这次改造的基本态度。
宁波美术馆的建筑材料,复原了老码头和城市回忆:码头上有钢铁船、木头船,所以美术馆的主要材料也是钢材、木头——而最底下的一圈“基座”,用的是砖,它们代表城。“我们特意选了古城墙尺寸的砖,是苏州御窑厂的大城砖,现在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文物。”

王澍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底下是城市的意思,上面是抽象的船:钢的结构、木的结构,但是又不完全是船。”
7.5米底座以上的馆身——108米长、6米宽、8米高的一系列木门内廊外,由一圈钢柱的回廊包裹。为了满足安全测试的要求,王澍当时用了如翻修木构古建的方案,落架重建——不改变原建筑的柱网尺寸,但是按照原来的位置全部拆掉重建。“那些和航运楼有关的特定空间结构一旦更改,很多人的记忆将从此消失。”

今天从市区往宁波美术馆去的人们,在几十、上百米开外的人民路上,就能看到一组由钢柱悬挂的“仰山”海报,一种雅典神庙的庄重感。
走到西面正门近处,观众需要从一个高台走上砖院:由两条伸进主体的栈桥,你想到的是帕特农神殿,还是五台山佛光寺的东大殿?
当进入大片明亮木作层上,又见两个黑洞一样的门口,引人入内又让人犹豫,就像罗兰·巴特形容写作最好的感觉,是“站在十字路口的踌躇不决”。
王澍说,此刻正是一座有意思的城市让人享受的感觉。

(图片由中国美术学院提供)
展讯
仰山——许江艺术展
时间:2025年9月29日-12月3日
地点:宁波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