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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悦读宋韵系列活动开启,跟着郑嘉励打开南宋的衣柜

潮新闻客户端记者马黎

11月7日下午,“2025悦读宋韵系列活动”启动仪式在浙江图书馆(之江馆)文澜剧场正式举行。

本次系列活动以“宋人十二时辰”为主题,从饮食起居、服饰器用、文娱雅趣到思想艺术,带领读者全方位探寻宋代风貌,解码沉淀于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基因,激活宋韵文化在当代的生命力。

考古学家、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郑嘉励分享了“打开南宋的衣柜”。11月22日下午2点,晓风·明远BOOK,他将带来一场完整版分享会,讲讲赵伯澐的衣柜故事。

以下为开幕式上的剧透。

大家好,很高兴来到2025悦读宋韵系列活动,我是郑嘉励。

2016年5月3日,在台州市黄岩区屿头乡前礁村土名叫“大坟山”的地方,老百姓在宅基地建设过程中发现一座古墓。

次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专家赶赴现场,见到一座砖椁石板顶的夫妻合葬墓——男左女右,双穴并列。右穴早年已遭盗掘,并无文物,据出土墓志,志主李氏卒于南宋庆元元年(1195),次年下葬于“黄岩县靖化乡何奥之原”。墓志作者是李氏的丈夫赵伯澐,当时的结衔为“文林郎、前平江府长洲县丞”。

幸运的是,左穴(男室)保存完好,朱红髹漆的棺木,宛如新造。据1993年重修《黄岩西桥赵氏宗谱》卷七,墓主人赵伯澐系宋太祖支宗室。南宋初,其父赵子英徙居台州黄岩县,遂为邑人。赵伯澐生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卒于嘉定九年(1216),赠通议大夫,同年与李氏合葬,这是李氏去世22年后的事情。

赵伯澐墓保存完好的墓室和出土大量丝织品文物,堪称奇迹。

浙江考古发现保存完好的南宋棺木,共有三例:武义徐谓礼墓、余姚史嵩之墓、黄岩赵伯澐墓。前二者均遭盗掘,文物受损严重并大量流失,而赵伯澐墓是唯一未盗的墓例。

棺木和文物的完好保存,有赖于南宋人以密闭、防腐为追求的葬制。柏木材质的棺木,坚固厚重,板壁厚约10厘米。内棺之外,又套以外棺,置于砖椁(墓室)内。墓室体量不大,“仅能容棺”而已。置入棺木后,棺木与墓壁之间,仅留少许空隙。在空隙处,填实以松香、糯米汁、三合土等,就像混凝土一般将棺木整体“浇灌”于密闭的墓室内。然后,再覆盖以石板顶,将棺木与外界环境完全隔绝。

棺木的内壁和底部亦抺有松香,再铺以一层厚约5厘米的木炭。入殓时,赵伯澐穿戴整齐,身着多重衣裳。在遗骸与棺木之间的空隙,又以各种衣物塞紧,使其不会晃动,正如朱熹《朱子家礼·丧礼》“大敛”所称“共举尸纳于棺中,……又揣其空缺处,卷衣塞之,务令充实,不可摇动”。入殓毕,将棺板扣上,棺盖和棺身用卯榫咬合,不用钉子。最后,在棺木表面整体髹以红漆。

打开棺木的一刹那,犹如打开了赵伯澐家的衣柜。

赵伯澐头戴幞头,身着八重上衣,八重裤子,脚着袜子、鞋子各一双,手上持有一方手帕,另有近80件文物在棺内层层叠放,以丝绸服饰为主,绢、罗、纱、觳、绫、锦绸、刺绣等材质,衣、裤、袜、鞋、靴等品种,一应俱全。其中以上衣的形制最为多样,有圆领衫、对襟衫、交领衫、抹胸等;下裳(裤)则有合裆裤、开裆裤、胫衣、裙裤等。服饰多以莲花、牡丹、山茶练鹊、菊花双蝶、云鹤、珊瑚、法轮、卍字纹等为纹饰,展现了宋人淡雅的审美情趣,也寄寓着宋人祈愿喜乐吉祥的心愿。高档的丝织品服饰,数量众多,赵伯澐生前之富裕优渥,在主持五洞桥重建之外,又添一事证。

穿在赵伯澐身上最外层的上衣,是一件圆领素罗大袖衫,衣长115厘米,通袖长230厘米,袖宽95厘米。这种宽衣博带的款式称为“公服”,是赵伯澐出席公务等正式场合的服装。其余多为衫服、窄服,则是赵伯澐日常穿着的燕居服,也叫“私服”。在赵伯澐墓发现之前,只有福州黄昇墓、江西德阳周氏墓考古出土的女性服饰,从未出土成组套的男性服装。宋代官员的公服只见于宋代绘画等图像资料,这是国内首次发现的宋代公服实物。2018年前后,设计师陈诗宇先生正在为以北宋仁宗朝为背景的历史剧《清平乐》设计服装。他曾经告诉我,当他得知赵伯澐墓出土公服在中国丝绸博物馆展出,如获至宝,观摩之后,确定了该剧文官服装以素雅为主、颜色厚重有质感的宋朝公服制式。

然而,赵伯澐墓最精彩的两件服装并不是穿在身上的,而是作为棺内随葬品的交领莲花纹亮地纱袍和对襟双蝶串枝菊花纹绫衫。

先说交领莲花纹亮地纱袍。

纱袍呈深褐色,这是经过地下埋藏多年变色后的结果,并非原来颜色,但面料保存完好,刚出土时,手感仍具有良好的弹性。衣长135厘米,通袖271厘米,袖宽47厘米,领口、袖口衬以宽边的淡黄色素罗。右衽的斜襟处有一对纽襻,以作衣襟固定。据说这是迄今考古所见最早的纽襻实物。

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若将莲花纹亮地纱袍平铺于柔美透亮的灯光下,我们可以发现衣物上有繁密的莲花纹饰,风格写实,花瓣和莲叶以均匀线条作亮地留空勾画,莲花和莲叶呈“品”字形组合连续排列,摇曳多姿,绵延不已。在花叶之间,饰有四片心形之叶环拱八瓣小花组成的图案,作为间隔装饰。

纱,是经纬线相对稀疏的轻薄织物,喻其为“薄如蝉翼”也是贴切。一件宽松的纱袍,予人以无上清凉之感,传递出士人追求“以少为多”“以瘦为美”的审美品位。莲花纹是纱袍最隐蔽的高级之处,既有世俗的吉祥寓意,在周敦颐“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话语中,莲花不仅是普通的花,更是高洁美好的人格象征。

再看对襟双蝶串枝菊花纹绫衫。

绫衫呈浅黄色,衣长98厘米,通袖长182厘米,袖宽49厘米。领、襟、袖、下摆等处的沿口镶有深褐色的衬边,对襟沿口接近下摆之处备有两条用来束腰的系带。

绫,是斜纹地上起斜纹花的丝织物,光滑柔软,材质轻薄。这是一种名贵的丝织品,做衫衣清凉透气,装裱书画最有质感。这件绫衫是赵伯澐墓出土众多丝织品中,色彩最亮丽、图案最精美、也是保存状况最好的一件,穿越八百年光阴,纤毫未损。面料上清晰可见双蝶串枝菊花的花纹,布局自然,层次分明。花意烂漫的蝶恋花,是宋人喜闻乐见的艺术题材,徐徐展开衣幅,犹如走进鸟语花香的众香国。

宋代开创的写实性与装饰性相结合的花卉图案,着重表现花卉的自然形态,花大叶小的缠枝花卉和形态多样的折枝花卉(生色花)风格,至南宋时期高度成熟,充满活泼灵动的生活气息。这与唐代团窠、团花的程式化、概念化花卉装饰大异其趣。唐代花卉是图案化的,只能笼统称为“团花”“宝相花”,通常无法准确定名。而宋人的花,梅是梅,菊是菊,莲花是莲花,兰草是兰草,特征明确,丝毫不爽。这一装饰艺术细节,显示了唐宋之间持续深化的世俗化、人文化的审美趣味演变。

纱袍和绫衫,其剪裁以“直裁为主”,线条流畅贴合人体,无冗余褶皱,顺应人体的自然形态,又不刻意修饰。简洁的线条和活泼的纹样所体现的宋人日常审美趣味——素淡、静敛,雅致、柔美,具有婉约含蓄的气度,而无刻板条框的束缚,难怪学者认为“宋代的服装最具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赵伯澐衣柜中的丝织服饰由哪里出产?这是无法明确回答的问题。台州黄岩县是历史悠久的丝绸之府,据成书于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的《嘉定赤城志》载,黄岩每年向朝廷上供绢布十万匹。有学者认为,宋代台州织户擅长“绫罗织造”,尤其擅长绫的斜纹花工艺,赵伯澐墓出土服饰中绫类面料占比30%,体现了“浙东绫织”的区域特色,区别于苏州、杭州等地的丝织风格。这么说来,赵伯澐的丝织品产于台州黄岩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但有一件重要的文物,我们确凿可知其来自于黄岩之外的地方,那就是置于赵伯澐胸前的投龙玉璧。南宋墓葬多以日用品随葬,以体现墓主人生前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趣味,除衣衾以外,赵伯澐另有以少量玉璧、水晶璧挂件、带柄铜镜和香料等物随葬。

赵伯澐墓的考古发掘,犹如打开了一扇琳琅满目的衣柜,全面系统的宋代男性文官服饰的成套出土,在浙江尚属首例,在全国范围内也少有先例。我们在博物馆观摩交领莲花纹亮地纱袍、对襟双蝶串枝菊花纹绫衫,以及与卷草纹玉管以绦带串连起来的投龙玉璧等文物。在工艺层面,它展现了南宋丝织、服装剪裁、装饰的巅峰水平;在文化层面,它反映了士大夫“崇儒尚雅”的审美取向。我们在打开一扇南宋衣柜的同时,也打开一部璀璨的南宋工艺美术和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