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香
几场秋雨过后,推窗便见梧桐叶已黄了大半。这秋意,不似立秋那般含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明朗,恍若天地在耳边轻声提醒:该登高了。
独坐窗前,任菊茶的暖意渗入掌心,一个念头无端地清晰起来。恍惚间,似有墨香与菊茶的清芬融为一体,牵引着思绪。那泛黄的书页间,该藏着多少重阳的故事?此情此景,恰如古人所言“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最是展读古籍、神交先贤的时节。心念既动,便向着书房深处那排古籍走去,指尖轻抚过微微泛黄的书脊,仿佛触到了时光的纹理。
在这时光的纹理间游走,我的指尖最先停留在一部绢面的《周易》上。翻至“阴阳”之论,不禁莞尔。方知古人将“九”定为阳数,两九相重,故曰“重阳”。这不仅是数字的游戏,更是先民对天地规律的深刻洞察。阴阳消长,物极必反,于是在这个阳极转阴的节点,人们登高辟邪,饮菊延年。这种在极阳之日行收敛、避忌之事的矛盾习俗,恰恰体现了中华文化“居安思危”的古老智慧。
将此卷轻置一旁,又信手抽出一册《西京杂记》。翻至“戚夫人侍儿言宫中乐事”篇,一段关于重阳的记载静默地映入眼帘:“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云令人长寿。”原来在汉初宫廷,重阳习俗已然成形。那“令人长寿”的祈愿,穿越两千年的时光,依然能在今日的菊香中寻得回响。最妙的是书中还记着“菊华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华酒”。古人对待节庆,竟是如此郑重其事,愿意用一整年的等待,换来一坛应时的酒香。
这酒香飘过汉宫,弥漫到了大唐的诗卷里。重阳的意境,在《唐诗三百首》的平仄韵律中,变得愈发饱满而深情。孟浩然《过故人庄》中“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约定,则让这个节日多了几分美好的期待。最喜杜甫《九日》中“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的倔强,其将个人的失意与节日的欢庆并置,反倒生出一种奇特的张力。诗人们的慨叹与倔强,无不源于对时光流逝的深刻省思。正是这份省思,反而催生了“还来就菊花”的美好约定,让相聚显得愈发珍贵。
及至《东京梦华录》,宋人重阳的画卷才真正变得活色生香。翻至“重阳”篇,孟元老笔下的汴京繁华扑面而来:“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遗送,上插剪彩小旗,掺饤果实,如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览卷可知,宋人的重阳糕已如此精致,那插着彩旗的糕点,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件件艺术品。那一块块插着彩旗的糕饼,在邻里亲朋间相互馈赠,传递的又何尝不是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情暖意?而“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的记载,更让人惊叹宋人生活美学之精妙。他们并非简单地过节,其所创造的,是一种将寻常日子过成诗的生活艺术。
我自书卷中抬起头来,窗外的夕阳已染红半边天。书页间的墨香似乎与案头菊茶的清香融为一体。这一次在古籍中的寻觅,让我感到,我所经历的这个重阳,不再仅仅是日历上的一个名词。它有了形态,是登高时望见的远山;有了气味,是佩囊中茱萸的辛香;有了滋味,是菊花酒的醇厚;更有了温度,是千年以来人与人之间不变的牵挂。
年年的菊花开又谢,岁岁的秋风吹又凉。而书中那些鲜活的记忆,却始终宛若老友,在每个重阳如期造访。正是在这年复一年的秋深岁晚中,我们才得以体会传承的重量与相守的珍贵,也深知我们正生活在一条从未断流的文化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