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銮殿上,父皇醉意微醺,兴致正酣。
他高兴的时候,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他都会答应。
所以今日,我想求他赐婚。
为我和裴汜慕。
大荣国最得宠的公主,和附属小国最卑贱的质子。
其实在汜慕来大荣之前,父皇最喜欢的女儿并不是我。
我的生母,只是他一夜风流而宠幸过的一个宫女罢了。
宫女生的孩子,自是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我还是女儿身。
不过阿娘总庆幸我是女孩儿,若为男子,怕是早就活不成了。
当然,我和阿娘在宫里的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到哪儿去。
我们住在冷宫最简陋的一间屋子内,宫人都是见人下菜,缺衣少食乃常态。
阿娘为了养活我,便绣一些绣品,托人偷偷拿出宫变卖。
靠着那些绣品,阿娘把我养到了十五岁。
这一年,我及笄当天,汜慕进宫了。
一大清早,我就听见冷宫外笙箫齐鸣,好不热闹,宫人送来的膳食里还多了两道肉菜。
阿娘给我画了一个梅花花钿,告诉我,宫里必然有喜事发生了。
天真的我还以为,那是大家在庆祝我的及笄之喜。
既是庆贺,作为寿星的我岂能不露面呢。
于是我瞒着阿娘,偷偷溜出了冷宫。
她从不让我出去,因为她说我的眼睛异于常人,一旦被人瞧见了,必会被当成怪物抓起来。
这一点,我自是清楚的。
因为我有一只眼睛,是紫色的。
所以在冷宫里,阿娘每日都让我以面纱遮眼,以致送膳的宫人一直以为我是个瞎子。
我循着乐曲声,沿着长长的宫道跑了很远的路,连面纱何时掉了都不知道。
皇宫实在太大了,不管我跑到哪儿,都是望不到头的绿瓦红墙。
没等我跑到地方,那乐声便消失了,而我也在花园迷失了方向,站在一座假山旁无所适从。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等我回神,来人已行至我面前。
一双金边麒麟皂靴踩在地面上,绣着金线飞鱼的青衫下裳随风微动。
「敢问姑娘,云清宫怎么走?」
这声音,如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
我不自觉抬头,一瞬间看呆了眼。
他穿一身惨绿青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木头的香味,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天边云彩渐收,淡天琉璃。
我眨着眼定定凝望他,一时忘了回话。
而他瞧见我的眼睛,也并未把我当成怪物抓起来,而是恭恭敬敬行礼。
「属国质子裴汜慕,见过公主。」
长这么大,没人叫过我公主。
阿娘总是亲昵地摸着我的头,唤我萋萋。
那些疯掉的失宠妃嫔们常常掐着我的胳膊,叫我贱种。
而送膳的宫人则视我为无物,碰上哪天心情好了,会逗趣似的拿我当狗耍。
唯有汜慕,是第一个认可我,尊重我的人。
他向我问路,他要去的云清宫,就在冷宫旁边。
他在我面前,丝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
闲聊几句后,我才知晓,那清早的笙箫声并不是在为我庆生,而是迎他入宫。
属国送质子求和,父皇龙心大悦,大宴前朝后宫。
群臣谈笑晏晏,全然忘了这不起眼的属国质子。
亦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我莫名就对他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来,冷静下来后,循着来时的路,带他一起去云清宫。
途中,他问我住在哪儿。
我垂下头,有些羞于启齿。
「冷宫……」
确实羞耻,哪有公主,住在冷宫的。
我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就怕他像那些宫人一样,对我露出嫌弃轻蔑的表情。
可他却笑了,「真好,我们以后能常常见面了。」
如他所言,在那之后,我们几乎日日见面。
他虽是质子,日子却比我好过一些,总偷偷为我留下一些好吃的。
他读的书也比我多,满口之乎者也,听得我头都大了,可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
「公主,建功立业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做的事,这高墙内院困不住你,所以你一定要学,终有一日,你会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为家国,为百姓。」
我不知道他对我何来这么大的期望,心里只当个乐子听。
我告诉他,我的命是生来注定的,这辈子只会在冷宫待到死。
他却摸摸我的头,软声对我说:「公主,别着急,我会送你出去的。」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
2
我出冷宫那天,汜慕躲过宫中守卫,偷偷带着我去了御花园。
我们俩躲在树丛中,偷看父皇与一位貌美女子嬉戏打闹。
闲杂人等全部退远,父皇笑眯眯地脱下了那女子的外衫。
离得太远,我只瞧见父皇的手在女人身上轻抚慢捻,心里一阵恶心。
于是我拽起汜慕的衣袖,小声嚷嚷着离开。
哪料下一刻,眼前倏有一记刀光闪过。
我匆忙回头,只见那女子竟手执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划伤了父皇的手臂。
父皇慌忙推开她,嚅动着唇瓣似乎想喊人来护驾。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却没发出来,于是他只能捂着流血的手臂,坐在地上狼狈地往后退。
阿娘最怕的人,便是父皇。
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我也对父皇怕极了。
尤其,父皇还流了那么多血。
我呆滞在草丛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温暖而有力量。
「公主,他是你父亲,你应当救他。」
我扭头对上汜慕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不想救。
我虽怕父皇,可我更怨他。
怨他玷污了阿娘后就抛弃她,害她在冷宫小心度日如履薄冰。
怨他让阿娘生了我却又不认我,以致我受尽欺凌生不如狗。
所以在他遇刺的这一刻,我竟有种隐隐的期待。
可汜慕却捧住了我的脸,眼神严肃又认真。
「公主,你要出冷宫,这是你的机会。」
他比我还希望,我能离开那个生不如死的鬼地方。
我不想让他失望,于是咬牙跑出了草丛。
我大声喊叫护卫,抓着一把石子冲到父皇面前,一股脑的将那些石子全扔到女人身上。
她瞬间瞪直了眼睛,挥着刀要来杀我。
幸好,听到动静的护卫们及时赶来,刀光剑影中将她就地斩杀。
我看着她滚落在地的头颅,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
回过头,对上父皇的眼睛,又呆住了。
父皇和我,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紫瞳。
这只眼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我来不及细看,就歪着头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已不在冷宫了。
父皇赐我大殿,封我为荣安公主。
我告诉父皇,冷宫还有我阿娘,不能把她忘了。
于是阿娘也母凭女贵封了妃,随我一起住在华殿之内,满屋绫罗,珍馐不断,受尽恩宠。
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可阿娘注定是个福薄之人,没过几天,她就突然病倒了。
她得了一场诊不出来的怪病。
太医告诉父皇,那病会传染。
于是父皇不顾我的哀求,命人将阿娘又送回了冷宫,关上宫门,不许我去见。
不过三日,阿娘便满身烂疮,容貌尽毁而亡,直接被人当做普通宫女拉去净乐堂焚烧……
父皇不让我认她,他说大荣国最尊贵的荣安公主,母亲当是皇后而非一个下贱的宫女。
他甚至不让我为阿娘哭。
我也就真的不敢哭,生怕他把我也送回冷宫去。
阿娘的骨灰被人扔进了冷宫的枯井里,我隔着残破的冷宫门定定看着,脸上笑得比谁都开心。
汜慕见到这样的我时,皱着眉说我病了。
我摇摇头,捂住他的嘴生怕旁人听见。
阿娘就是躺在冷宫中孤零零地病死的,我不要像她那样。
汜慕却抓紧了我的肩。
「公主,你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生母去世,你可以悲痛。」
「起码在我面前,我不会阻止你哭。」
我仰头看着他,吸着鼻子尝试了一下,嘴角还是忍不住笑。
「可是汜慕,好难过啊,我哭不出来……」
他望着我叹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晦涩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愧疚。
他对我愧疚什么呢?
我不明白。
相反,我是感谢他的。
那日在御花园,若非他鼓励我去救父皇,便不会有今日恩宠万千的荣安公主了。
可他有时候确实也挺讨人厌的,就因为我哭不出来,他非说我病了。
3
为了帮我治病,那天晚上,汜慕在冷宫外面,帮我捉了几只萤火虫。
「在我们属国有个说法,萤火虫乃亲人逝去的魂魄所化,捉虫聚魂,将自己的心事说与它听,若萤火虫于掌心飞走,便说明亲人的魂灵已放下牵挂,去往极乐世界。」
他小心翼翼的把萤火虫放进我手里,让我跟它们说话。
莹莹绿光映着我的眼,我恍惚想起,幼时在冷宫,我因为怕黑,一整晚都缩在阿娘怀中睡不着觉。
到了第二天,阿娘用丝巾做了一个萤火虫灯笼,挂在我床头。
「萋萋,有光了,不怕了……」
我颤着身子蹲在地上,看着掌心的萤火虫兜兜转转,在我指尖振翅停留许久后悄然飞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阿娘,我好想你……」
那一夜,我跪在地上,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是在汜慕怀里哭睡过去的。
他的怀抱让我感到安稳。
阿娘走后,我只有他了。
他时常同我说起属国的秀丽景色,山水人家,百姓安居。
这是他心心所盼的太平盛世。
然我的父皇却生性好战。
他喜欢他的至尊之位,更喜欢舆图上越来越辽阔的疆域,执笔画下的边界,都是他要征伐的地方,其中包括汜慕的家乡。
我帮不了汜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讨父皇开心,以求汜慕在宫里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阿娘走后的第二个月,父皇最器重的部将又打了一场胜仗,帮他收了北边的一个小国。
大军班师回朝之日,父皇在宫里大摆筵席,犒赏三军。
入宴之前,我去云清宫见了汜慕。
彼时的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坐在窗前,眉目微抬,伸手放飞了他豢养多日的雀鸟。
他整个人的姿态明明是慵懒的,可我还是看到了他眉宇中浓浓的焦虑和愁绪。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怕大荣的铁蹄有朝一日会踏进他的故土。
求请父皇为我们赐婚的念头,就是在这时候萌生出来的。
哪怕明知道父皇不会同意,我还是端起了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父皇面前。
方要开口,殿外却有一宫人神情慌乱地跑进来。
「皇上,不好了,属国质子出事了!」
我手里的酒杯砰然坠地,一路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金銮殿外面是出宫的宫道,宫道尽头,我看见汜慕上身赤裸地倒在地上,背上布满我不曾见过的旧伤。
他最爱干净,可是此刻,他整个人却躺在一滩粪水之中,气息奄奄。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穿盔甲的勇将。
我认识他,陆柳。
金銮殿上,父皇刚封他为一品军侯,赏金万两。
而他那把号称杀敌三千的神剑,彼时正插在汜慕背上。
他说,汜慕藏在粪水桶中想偷逃出宫,被发现后还试图反抗,所以他才将其就地斩杀。
我听得两耳轰鸣,看着地上的汜慕,眼睛被深深刺痛了。
臭味充斥着整条宫道,他的身上,血水和粪水交杂,我拿出帕子想帮他擦干净,可是伤口处不断有血涌出来,根本就擦不完。
「汜慕,你撑着,我带你去找太医,我们去找太医……」
我咬着牙吃力地抱起他,眼泪不停往下落。
他大抵是痛极了,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可是声音依旧是柔和的。
「公主,我要回家了,以后,不要再哭了,你要笑,这样,你就永远是大荣最尊贵的公主,旁人才不敢再欺负你……」
我扯起嘴角,看着他缓缓垂落的手,止不住地呜咽哭泣。
父皇过来时,隐着眼中的嫌弃,让人从我手里夺走了汜慕的尸体,然后看向我对面的陆柳。
「陆侯前立战功,后杀逃犯,朕心甚悦,只是官阶已升,万金已赏,别的赏赐,朕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不如……」
「皇上,臣倾慕荣安公主已久,斗胆求请皇上赐婚,望皇上成全!」
陆柳突然跪拜求赐婚,我恍然一愣。
回过神,我疯了似的咒骂他。
我怎么会嫁他,他刚杀了我最爱的汜慕,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父皇却沉着脸,警告我不许胡闹。
他答应了赐婚,甚至以留汜慕一具全尸为条件,强迫我也答应。
我抬起头,看着父皇威严的脸,黑沉沉的阴云压下来,逼得我近乎要喘不上气来。
4
七日后,时逢汜慕头七,我出嫁了。
陆柳铺十里红妆,给了我最高的尊荣,京中待字闺中的女子们无不艳羡。
然花轿落下时,我却抱着汜慕的牌位一起走进了喜堂。
我听到满堂宾客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及陆柳云淡风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