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筹备多年的《酱园弄‧悬案》在港上映,陈导也接受港媒专访,说了很多关于自己以及港片现状的看法——
说陈可辛变了很多,其实又好像没有,“大时代下的小女人”仍然是最吸引他的故事题材。
若说《甜蜜蜜》依恋着香港回归前的浓情暧昧,《酱园弄》便借杀夫碎尸,侧写了中国政权几度易主的时代变迁,“在那十年里面,不止是一个大时代,而是三个不同的时代,他们每一个人的际遇,他们得到或失去的,都不是因为公义,或是个人能力,结果到最后都是因为大环境、政治的影响”。陈可辛接着说:“原来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无力的,都是受到操控的。”
政治不正确的女性电影
但谈到在当代再一次将凶案改编成电影,陈可辛打趣自嘲:“其实我是一个很不知识分子的导演,我很直觉的,那些跟我谈剧本的编剧,来拍戏的演员,因为我以前有好‘业绩’慕名而来的人,都会很失望。原来我是不说道理,也没什么道理要说。我身边有些团队,像监制、创作伙伴,他们比我更理性,看很多书,他们是很知识分子,我就经常都说自己是一个philistine(庸俗的人),不过是待在一个很知识分子的圈子里。”
从过去的港式爱情小品,到转往内地开拓的大时代电影,陈可辛一直擅长拍所谓的“女人戏”,“拍过这么多部戏,为什么我会比较上好像拍女性拍得挺好看的呢?有些戏可能我不是为了拍女性,但结果出来就是女性比男性好看,因为我是真的相信女人可以很强,女性很强,所以我拍的女性都很有力量,亦都很有生命力,亦都很有目的性。有目标的人就好看一点”。
不过,他转念又说:“当然亦都有人认为,有目标的人是功利一点,但这样的女性就是吸引我,所以我很容易就会拍出这样的女性。无论你说《甜蜜蜜》的李翘(张曼玉饰演),或者《如果‧爱》的孙纳(周迅饰演),然后到《酱园弄》这里的章子怡、赵丽颖、杨幂,她们都很有目的性。如果真的用现在的激进女权、或者女性主义的角度去说,她们的那个目的性可能是政治不正确的,因为在那个时代,其实她们每个人都有靠过男人,在那个时代,你是需要的,不靠男人,你是达不到你的目的。但用今天的女性主义去说,女人是不需要依靠男人的。”
他承认,这些问题令电影早前在内地上映时引发了很多争议,“当然我是一个男性导演,就更加有争议,如果是女性导演拍摄,这个争议会少很多。由男性导演去碰一个女性题材的电影,那甚至已经是原罪了。”
“但你不可以用这个年代的角度去看那个年代,那几个女性角色,她们做的事,可能在今天不是完全正确,但在那时候,要对抗男性代表的旧权力体制,她们已是先锋。”陈可辛续道:“正如我都会跟自己女儿说,不可以开口就cancel上一代的人,就算他们那一代的观感,他们那一代做过的事,以你今天的价值是不对的,但时代不同,他会这样想都是有理由的。”
“当然,这些事在现在这样的访问里就谈得到,但你不可以对每个观众都跟他们坐下来谈,谈不到的。你控制不到每个观众看完会想什么,看完一部戏,他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麽,你无法跟他们拗。”
被数据支配的时代
陈可辛进而感慨表示:“甚至还出现了另一个形式,就是现在很多人看电影都不是看电影,而是有人拿着电影去拍一条片,然后在那里讲五分钟就讲完电影,那大家看完这五分钟当是看了你那些电影。”
对于手机年代短片猖獗衍生的“二手”观影风潮,他难免感到无奈:“然后你会看到很多人的评论,但其实留下这些评论的人,有很大部分都是没有真正看过那部戏的,他们是在评论一部他们没真的看过的戏。科技进步应该令世界有愈来愈多独立思考,但因为网络上更容易被人带节奏,现在反而少了独立思考,变成群体思考。其实现在是有些观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陈可辛坦言,电影潮流如何转变,都快不过观众的转变,而在当下网络资讯爆炸的世代,不止观众,甚至业界本身都走向了一个被数据支配的时代。“这个年代,科技愈来愈发达,网络那个传播力亦愈来愈强,然后大家愈来愈相信数据,但当你看数据,其实你就是看观众昨天喜欢看什么,昨天喜欢看什么,拍完之后,明天已经转了口味,所以跟着数据拍戏,其实就等于看着倒后镜开车,对电影创作、业界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陈可辛甚有意识地摆脱数据时代,要跟今日的网络趋势唱反调。譬如一拍就是多年的《酱园弄》,电影最终公映版本就分开了上下两集,《酱园弄‧悬案》只是上集,“去年在康城影展剪成一部(150分钟版本)之后,发觉都是没办法完整地说出整个故事,商业上来说太长,但对导演表达来说是不够长,两头不到岸,所以回来再剪一个,一是再剪短一点,或是剪回长一点。结果是剪长了,所以这一集90多分钟,第二集是110多分钟,加起来是3.5小时以上”。
You're as good as your movie
拍了四十年电影,陈可辛的前半阶段在香港发展,后半阶段则主力进军内地市场,除了语言、市场不同,拍电影的节奏和格局都很不一样。
从1990年代UFO(电影人制作有限公司)那种速食、即兴的都市小品,到如今需要投资多年时间去经营一部大片,“对电影的追求是一样的,问题是市场的节奏不同。市场更大,投资更大;投资更大,你走错一步,后果更大;你就要变得更谨慎,更谨慎的时候,你就会浪费多点时间去想,事情变得久了”。
当然亦有很多人问过他,还会不会回来香港拍电影,或尝试回归小品制作?陈可辛笑言:“其实这个问题是最难回答的,没有说一定不会,但是很实际的情况就是,当你拍到一个阶段,有些东西回不了头,不是因为地域问题,不是因为创作资源的问题,也不止是拍戏贵还是便宜,而是以前我们能够在香港市场这样小的环境拍到戏,是因为八九十年代香港仍是全世界华语电影的出产中心,当时还没有中国大陆市场,对海外华人、全世界流徙的华人,他们的娱乐全部都是来自香港,所以其实香港拍的香港电影,那时不止是服务香港,根本就是服务全世界的华人。”
“然后去到我们UFO的时候,已经开始离开了这种‘港产片’风格,就是因为我们太港产,讲香港真实的生活,而那些生活跟台湾人、美国华人,加拿大、伦敦、星马泰都无关,所以UFO的电影就只有香港人看。那时在香港票房好,我们拍戏又不贵,也可能九七前有一种香港的情怀,大家喜欢看比较叫做人文主义的电影,所以还可以顶到几年,但很快就没有了,去到九六年拍完《甜蜜蜜》,公司都差不多要解散,根本再没有资金营运。”陈可辛提起,过去几年是有想过再拍小品电影,但好几个计划最终都不成功,“当然never say never,但如果你是站在一个很实际的情况去想,其实是很难做到”。
他坦言:“在内地拍戏其实有它的魅力,当然它是有审查,有这些不能拍的,那些不能拍的,但其实亦有很多是港产片拍不到的,好像《酱园弄》这些题材,无论是因为资金,或者因为它的历史和时代,都很难在香港mount到一个这么大的格局。你可以拍回一些小品,我是很羡慕一些像伊力卢马、活地亚伦这样的导演,他们可以不停拍同一种作品,但我未必做到。”
与之相对,只能在紧绌资金下开拍一些格局很小的写实题材,是香港近年一众新导演所面对的困难。“但未必是,我觉得现在有些不同。”陈可辛提到:“现在资金是少,但有政府的资助,其实对今天很多年轻导演来说,比我们那一代的年轻导演是已经很好了,因为我们那时候是拍不到《年少日记》、《白日之下》,又譬如黄进的《一念无明》,以前哪有机会拍到这些作者电影?现在他们反而有。”
“那些戏是成本小,但不代表格局不大,它的格局也可以大。所以最后回过头来,有政府资助,其实你就无得赖,You're as good as your movie。你申请到,你想到什么题材,政府给到的钱,对一个年轻导演来说,其实悭悭地是够拍一部戏的,起码他们不是面对我们当年的那些来买片的、卖埠的那些要求。”
陈可辛解释道:“卖埠的要求其实不是to C(Consumer)而是to B(Business),例如星马、台湾来买片,他们可能要刘德华,加动作片,这些东西已决定了你可以拍什么。你拿一部《年少日记》出来,他们是不会买的。譬如那时候《风尘三侠》有梁朝伟有梁家辉,在香港可以,台湾都是不成功的。”
关于香港电影业步入寒冬、戏院结业的讨论已经持续一段时间,在上一个电影低潮,造就了合拍片的兴起,把陈可辛带到内地市场。但如今再不可同日而语,“内地电影票房是跌得更厉害的,相对两年前,现在每部电影的票房都只剩下三成或四成。所以未来这一年,你将会看到一个骨牌效应,就是很多电影公司进入一个很困难的经营期,甚至倒闭。但当你去到一个这么大的环境改变……”
他转念一想,答道:“真的没有人能回答,只有各师各法,每个人都在找对策,香港的年轻导演要咬着牙去拍几套好看的戏,这几年由《毒舌大状》到《破‧地狱》和《九龙城寨之围城》,都总有例外。大家就要去找这些例外,将自己一生的经验和功力放在你的下一部戏中,希望那部戏会是《破‧地狱》。”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地狱,破不破到就不知道了。我也有几个剧本、有些题材在想,但哪一些可以,都很难说。”面对这样的时势,陈可辛承认不乐观,“焦虑是一定会有,但拍电影的passion还未有lost,因为到现在我还在做电影,到我lost的那天就不会再出来做访问了,真的关门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