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家人围坑夜话。空气凝滞一般沉静。显爸刚开口说句话，仁妈当场就炸了毛。 显爸是去年第二次从煤窑爬出来的。右脚大脚趾早没了，就剩个软乎乎的肉揪揪，摸起来像没长熟的山楂。幺妹蹲灶前添柴火，瞅了眼他脚丫子说："爹这肉球说不定能再长个大脚趾呢。"仁妈正纳鞋底的手顿住，针鼻子在油灯下一晃："净说胡话！就算长出来，能有骨头吗？拿啥走路？"显爸缩着脚，喉咙动了动没接话。 屋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老鼠跑。显爸突然开口："要不...我再去挖煤？俩闺女上初中，书本钱、校服钱，哪样不要掏？"话没说完，仁妈"哐当"把鞋底拍在炕沿上："挖煤？你当我是傻的？上回塌方你被埋三天三夜，再上回被煤车轧断脚趾，命都快搭进去两次了！这辈子你别想再踏进煤窑一步，我就是讨饭，也不让你去！"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你当我忘了你躺在炕上养伤那半年？药罐子堆成山，你疼得直抽抽还跟我说'不碍事'？俩娃半夜哭着要爹，我抱着哄到鸡叫，那时候就想——这煤窑，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坑！"显爸低头抽烟，火星子在黑暗里一明一灭，烟卷烧到手指头都没知觉。 俩闺女缩在炕角不敢吱声，上中专的天傩摸黑坐在门槛上，裤腿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他心里明镜似的：爹想挖煤是为这个家，可娘害怕也是真害怕。上回开家长会，班主任说他爸"总请假"，他红着脸说"我爹脚伤没好利索"，可谁不知道那"没好利索"是咋来的？ 屋里又静了。显爸掐灭烟头，火星子在青砖地上蹦了个火星子。仁妈抽抽搭搭抹了把脸："要出去打工，咱俩一道去。听说广东那边砍甘蔗能挣钱，我跟四儿媳妇打听过，俩月能挣三千多。"显爸抬头看她，她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我身子骨硬实，挑担能行；你虽然脚不利索，搬个小筐总能干。总比在家干耗着强。" 显爸没说话，伸手摸了摸炕头的布包——里头是俩闺女的学费收据，边角都磨毛了。他想起上个月去集上，闺女盯着新书包挪不动腿，最后攥着他衣角说"爹，我不要新的，旧的还能背"。他又想起天傩放暑假去工地搬砖，回来时脚底板全是泡，还骗他说"跟同学玩泥巴"。 "行。"他哑着嗓子应了，声音像砂纸磨木板。仁妈立刻坐直身子，把针线笸箩收进木箱："明儿我就去收拾包袱，你把破棉袄补补，广东那地儿热，穿薄的。"天傩从门槛上站起来，裤腿上的水滴滴答答："我也去！我暑假打工攒了俩钱，能给你们当路费。"俩闺女也凑过来，大的拽显爸袖子，小的揪仁妈衣角："我们帮你们收拾东西！" 油灯"噼啪"响了一声，灯花溅在墙上，映出几张紧绷又带点盼头的脸。显爸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山，想起煤窑里的黑暗，可眼前这盏灯，比煤窑里的光亮多了。日子是苦，可只要一家人一块儿扛，再难的日子，总能熬出点甜头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