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巷口的节能灯在油烟里摇晃成鬼火。我数着塑料凳上的油渍,第七道裂缝刚好嵌住啤酒瓶底。隔壁桌的西装男正用叉子切猪脚饭,不锈钢餐盘被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极了写字楼里打卡机吞考勤卡的动静。
“老板,老样子。”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踉跄坐下,美甲在点菜单上戳出洞。她每天都来,却永远记不住菜单——叉烧肠粉多加蚝油,配冰豆浆去糖。我盯着她掉了钻的假睫毛,突然想起老家村口的母猪,发情时也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再加份例汤。”女人补了句,涂着迪奥999的嘴唇咧开,露出烤瓷牙。我知道她在等谁,就像知道巷尾的流浪汉老王每天凌晨四点会准时出现在垃圾桶旁。这不是温情故事,是城中村的生存法则:有人需要表演善良,有人需要配合乞讨。
后厨传来争执声。新来的帮工小妹又在和老板理论:“多给流浪汉一勺肉能花几个钱?”铁锅被摔在灶台上,震得抽油烟机嗡嗡作响。老板叼着烟探出头,油腻的围裙上还沾着葱花:“圣母婊,你以为这是慈善机构?老子做的是生意。”
女人的睫毛抖了抖,指尖在手机上飞快滑动。我猜她正在发朋友圈:“深夜食堂的温暖,老板给流浪汉多加的肉比米其林黑松露还香。”配图是半碗猪脚饭和老王佝偻的背影,滤镜调成复古黄,连苍蝇都显得文艺起来。
“这汤里有蟑螂!”突然有人拍桌而起。穿貂皮的女人尖叫着跳开,高跟鞋崴在砖缝里。老板抄起汤勺冲过来,浑浊的眼球在灯光下泛着血丝:“你眼瞎啊?那是枸杞!”女人不依不饶地拍照,闪光灯照亮她鼻头上的黑头。我看着那粒“枸杞”在汤里浮沉,突然想起今早看见老板往汤桶里吐痰。
隔壁桌的西装男突然笑出声,叉子还插在猪脚里:“你们这些人啊,吃着地沟油操着米其林的心。”他扬了扬手机,屏幕上是某点评网站的高分评价:“城中村的深夜食堂,烟火气里藏着人间真情。”配图是老板给老王添肉的瞬间,角度刁钻得像是摆拍。
“矫情。”老板啐了口痰,转身从冰柜里捞出冻成冰块的蟑螂。我看着他把虫子扔进沸水里,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那天也有个女人在这里发朋友圈,说老板免费给流浪汉提供热汤。结果第二天,整条巷子的流浪汉都堵在店门口,像等着领救济粮的难民。
穿貂皮的女人还在和老板理论,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我数着她掉在地上的假睫毛,第七根。突然觉得可笑,这些人总爱把别人的苦难熬成心灵鸡汤,却从不愿深究汤里到底炖了什么。
凌晨四点,老王准时出现。老板往他碗里添肉时,我清楚地看见他从自己那份里夹走半片叉烧。女人举起手机连拍三张,嘴角的笑比鸡精还甜。巷口的节能灯灭了,黑暗中传来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那是老王在分拣垃圾,他每天能卖二十块,足够买两包红双喜。
“这种施舍真恶心。”西装男突然开口,叉子终于刺穿了猪皮。他的西装袖口磨得起球,我认出那是仿品,和巷尾十五块一件的地摊货长得一模一样。“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上周有个网红为了拍视频,硬生生往流浪汉碗里塞了十块钱,结果那老头追着他跑了三条街。”
我笑了,啤酒瓶底的裂缝突然变得顺眼。这才是城中村的真相:没有温情,只有表演;没有善意,只有算计。那些在朋友圈里被赞爆的“温暖瞬间”,不过是城市中产给自己开的安慰剂,就像女人涂在眼角的遮瑕膏,盖住了生活的暗疮。
穿貂皮的女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巷口。老板数着她留下的钞票,抽出两张扔进老王的搪瓷碗。“谢老板。”老王咧开嘴,缺了门牙的笑容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我知道他今晚能睡个好觉,因为明天,还会有新的戏码上演。
天快亮了,大排档的灯光次第熄灭。我踩着油腻的地面往外走,裤脚沾了块油斑。抬头看见穿貂皮的女人钻进宝马,副驾驶上坐着个秃顶男人。车窗摇下时,飘出一句:“那流浪汉真可怜,明天多拍点素材。”
我笑了,摸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城中村的深夜食堂,蟑螂汤比黑松露更滋补。”配图是垃圾桶里的死蟑螂,滤镜调成屎黄色。刚点完发送,就看见西装男也在发状态:“有些温暖,比地沟油更脏。”
巷口的晨风裹着尿骚味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这不是深夜食堂,是人间剧场。有人在台上唱戏,有人在台下叫好,而真正的生活,永远藏在垃圾桶里,等着被翻找、被消费、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