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在我父亲十一岁时便撒手人寰,留下我年轻的奶奶和三个稚嫩的儿女。二十四岁的我无法设想我奶奶三十岁时的人生,在偏僻的四川山村,一边抵御着亲人强取微薄家财的叫骂,一边日日在田间劳作,以供养家中的老人与小孩。
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会留下痕迹,读的每一本书,做的每一个训练,最终都会在人的言行中以另一种印记的方式无声地表达。我不知道我奶奶一次又一次揭开空空如也的米缸时,心里究竟会想什么,但我确然看到,这段经历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以至于她在未来的人生中,小心翼翼地尽最大努力在规避着任何不节俭的可能。
我奶奶冬天的外套最里面,永远穿着一件袖口过了腕线、领口高高裹住脖颈的紫色秋衣,冬衣之上,又永远套着一件格子的罩衣。无论什么材质、何种剪裁的外套,到了奶奶身上,都会变成红黑格子小熊罩衣边缘露出紫色秋衣-﹣我们根本看不见她穿了什么外套。她总是洋洋得意地说:这样出了汗,不会粘在外套上,有秋衣挡住;外面的油渍,又有罩衣挡住。只需要偶尔用毛巾擦一擦大衣就好了,永远都不用洗。而不洗的大衣就会一直暖和,衣角也不会磨破,就能穿很多很多年。
同样的逻辑,她睡觉也会竭力用好秋衣这件宝具,尽量避免自己的身体碰到棉被;给她买了新衣柜,就赶紧罩上塑料膜。至于这个塑料膜,是买了新床垫之后她小心翼翼把床垫的塑料膜揭下来的,一条整齐的横切线,保证塑料膜还能维持本来的形状;同大多数勤劳的老太太一样,她会收好每一个塑料袋直到堆满角落,但除此之外,她还会收集绳子、钉子等等,以备不时之需。
她吃饭永远都要吃得干干净净,这个干干净净不是指将所有菜吃光,而是指把所有汤,除了过于油腻的都吃光,出门在外要把茶水都要喝干净。如果我们吃完得很早,去忙自己的事了,她就会一个人坐着坐着吃很久,慢慢把需要在那一餐消灭的菜都消灭掉。我父亲很有出息,不曾让奶奶失望,在自己的领域做得风生水起,七八岁的时候家里就有了司机,有人照顾。但无论境遇如何变迁,奶奶都谨慎地照着自己人生已有的痕迹前进。父亲不能理解,并且理所当然地感到奶奶的格子罩衣和紫色秋衣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显得太过扎眼。我堂妹订婚,母亲专程去挑了一幅精致的蜀绣作为礼物,奶奶珍而重之地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垃圾袋,把装裱精良的蜀绣套在里面,被父亲臭骂一顿。过年去么爸家,奶奶又拿珍藏已久的红绳把送给幺爸的礼物串在一起,套进塑料袋里,于是理所当然地又被一顿臭骂。
我也觉得奶奶的秋衣好扎眼,但奶奶太固执了,无论有多少阻力,都不能改变她的心。在新床垫到的那个下午,她提前两小时就开始谋划,与我商量如何能绕过父亲的严厉,巧妙地成功拿到塑料膜。我觉得好笑,又乐得帮助她,但我不理解她。
直到有一天我要出去跑步,在穿袜子的时候,奶奶站在旁边告诉我穿袜子别穿得太深,以免脚趾把袜子抵破了。我当时愣住了,我从小踢足球、跑步,每次都会把袜子穿得很深,鞋带扎得很紧很紧,这样我会觉得鞋袜好像完全贴合我的脚面,就能跑得更快(可能没啥道理)。我从没考虑过需要刻意避免把袜子穿破这件事,我从来都只想着如何跑得更快,如何踢得更爽。
我突然感到一丝悲凉,我明白了奶奶的人生。当父亲的人生在如何挥斥方遒,打拼自己的人生时;当母亲的人生是操持家务之余读书写字,修持自己的人生时;当我的人生是刻苦读书,创造自己想要创造的作品,享受并在人生挥洒时。我奶奶的人生仍然是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件衣服穿得更久,把每一个瓜果蔬菜吃光,把每一个塑料袋收好。这是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她不识字,不能够理解我在房间里读书的快乐,不能够理解我大热天还要出去跑步的快乐,不能够理解我第一次去参加国际会议时小心翼翼的快乐,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国际会议。
我七十岁的奶奶也完全无法设想我二十四岁的人生,我甚至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去击破她世界的壁垒,又或者我是否有资格去击破她世界的壁垒。她穷困的经验引领着她走过了数十载的人生,但我好遗憾,我知道也许洗碗机对她并不重要,我也知道她并不需要懂得还有除了
花布以外的材质可以做夏衣,我也知道她并不想了解工业化进程是如何发展,以至于鞋袜早已不是一件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的珍品。我好遗憾的是,这世界有如此多的美,她见过了却从未理解过。坐飞机去香港玩,她笑嘻嘻地抚着窗户说,也不晓得这些人咋个修起的,这么大的东西飞得到天上去。
她从未属于那个穷困时代以外的年代,就像我的父亲其实也不曾真正来到这个时代,他觉得智能家居没有必要,觉得很多新的技术未必值得提倡。我有时候觉得好像我们家三代人,被束缚在三个时代不同的牢笼中,对于一些事件发表着莫名其妙的异时空对话。我们触手可及,又隔着透明的鸿沟。甚至我们不知道这个鸿沟存在,我父亲从未想过为什么他的母亲会和他有如此多的分歧,又有如此深刻的执着,他不曾理解奶奶的人生,也就不曾想象奶奶和他不一样的人生。他在三十多岁声名鹊起的时候,奶奶所能做的只有打开空空荡荡的米缸。
我知道这些节俭很没有用,不会对我们家的任何生活有任何帮助,甚至会带来很多烦恼。但我好像逐渐生不起气来,我只感到悲伤,为什么我不能把奶奶从那个穷困年代拉出来,我要怎么才能让她理解这个新的时代,新的美,又或者我是否还有必要再在她七十岁的时候,非要让她去看我所看到的美。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偷偷支持她这些奇奇怪怪的节俭,在她给我提出奇怪的穿衣建议时高兴地回应,多和她聊聊天让她知道我的生活,带她走出去体会不一样的活法。我想长此以往,也许自然而然的,她忽然明白也许人生可以有所不同,那一天到来了甚好,毕竟那是父亲的怒斥从来不曾带来的改变。如果不能到来也很好,就请她老人家在我们的保护中,小心翼翼地过好自己心满意足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