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家里又开始了吵架。起因是因为洗衣服时漏洗了几件，于是奶奶用尖酸的话讥讽着母亲，母亲呢也不甘示弱地拿脏话回击了过去。
至于父亲，他铁青着脸摘下眼镜坐在沙发上，余光瞥见了刚出房间的我。
我很难形容那种吵闹，狭小的客厅里好像有种黏糊糊的情绪蒸腾成雾气扑在每个人脸上，那些尖着嗓子的响动声似乎很遥远，但落在我面前的时候又变成了满地的死麻雀。
我推开门走出去，只听见父亲在屋子里骂我是个不听话的野种。
那天我去了镇子上的一角书屋＋，拿了本小说坐在里面的板凳上看，然后没忍住一边翻书一边抬手擦眼泪。
其实我不傻，我知道这种情况终究会过去，要不了多少年，奶奶就会像一具臃肿的发霉春卷那样被埋进土里，母亲和父亲则会变老，这间房子也会被卖掉。
我之所以掉眼泪，是因为内心涌现出一股强烈的预感。
我意识到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也意识到我缺失了太多的教育，我拿脚踩在路边的野狗身上时，那意味着骨子里继承了母亲的暴虐，我涨红了脸拼命向他人表达鄙夷的时候，意味着我同样学到了父亲的自恋与伪装。
在这些瓶瓶罐罐里，我像个睁不开眼睛的试管婴儿一样被周遭的情绪温养。
所以很多事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就像彼时我手里拿着的那本地摊小说，里面充斥着杀人与暴力，我对它着迷的原因来自于母亲不分情况的施虐。
这连带着让我蜷缩在柜子里撕咬自己手臂的时候，也扭曲了对于性的定义。
我可以预感到将来的许多事情，比方说我不会有孩子，因为我的自我厌恶已经达到了倘若目睹我生命的延续，我必然会当场呕吐出来。
那有点太恶心了。
我还可以预感到我的人生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是徒劳，因为这十几年来的缺失会把我变成一个有瘾的人。
我会在人际交往里不知疲倦地从他人身上掠夺充实感，像个蜱虫一样趴在旁人的脖颈上肆意汲取着，直到对方热烈情绪的死亡。
而我不会愧疚，我会在追逐与疲惫中来回交错，会从高峰的快乐直坠崖底，会机械性地重复着悲剧。
换句话说我近乎于看到了一切。
我看到了在绝对利己驱使下的满嘴谎言，看到了毫无自控力的自己失去生命里那些微弱的美好，看到了夸张的自恋和愤怒的自虐。
也看到了我将要度过一个漫长的，没有爱的，痛苦的人生。
而这就是那天我预感到的全部。
但即便如此，嘴里塞着野草像狗一样曝尸在街道上，这样清晰的幻想并没有让我产生对于人生的恐惧。
我很难回忆起那时的情绪，但依旧记得我仍然把那本书看完了。
还完书以后，我低着头在街道上往家里走，我知道回去以后母亲会让我跪下来，然后拿电视机的闭路线疯狂抽打我的背，父亲会坐在沙发上冷不丁骂几句我是个白生了的东西，至于奶奶，她会把门关的紧紧的。
我走在黄昏的余温里，就像是在温热的湿地里踩着泥巴前行，我穿过梧桐树下那些比我更年幼孩子的欢声笑语，即将再走几十步路就可以上楼了。
可我忽然就想跑了。
我望着不远处时而穿过车辆的十字路口，抬起头来眺望着那些屋顶边缘处的飞鸟。
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想离开这里了，我想找辆车随便往哪里驶去又停下，又或者是一直沿着马路不停地走下去。
电视机里那些遥远的地方反复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我想也许我离开这里就不必面对那样的人生，成为某个乡下路口的无名尸体听上去也比承受痛苦好得多。
那种雀跃和兴奋骤然从心口处涌出，我想我今晚应该睡在路边的花坛里，睡在山上的庙里，睡在某辆大货车的车厢里。
可那丁儿欢喜片刻后便被我自己掐灭，然后依旧钻进了乌黑的楼梯口。
不是因为我软弱，而是因为我不服。
我走上五楼敲门后一切如我所料，但跪在地上挨打的时候我还是不服，往后的每天家里依旧吵着架，摔着锅碗瓢盆，我依旧被骂着野种，我仍然不服。
甚至于今后的人生果然如我当初预料的那样既痛苦又低俗，但我就是不服。
因为不服，所以我要拼命地踩着刹车，拼了命地去拽住自己的渴望，尽管肌肉发酸到融化，尽管根本就没有什么效果，也因为不服，所以我要像疯狗一样和自己互搏，直到打的我满脸肿烂，倒在地上吐着酸水。
我要用刀子来回地剖肉，把躯壳里所有属于他们的部分都剜走，我被唾弃被怀疑被恐惧的时候我不做辩解和说明，在自我毁灭和谋杀被塑造出来的那部分时，我从来没有选择放手。
我不服，哪怕它就是这么贱烂的生命我也不服。
人生是不可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节点从未更改过，我现在和将来所度过的就是没有爱，没有情感，没有美好的生活，可我就是想让它不一样，哪怕仅仅只是一点点的不一样。
我的仇恨不在今天，我的敌人不在这里。
我像个被打碎满口牙齿的傻子那样咧着嘴笑时，面前是年轻的母亲，年轻的父亲，是满背流血的儿时自己。
而我只想躺下来张开双手大声地喊。
我就是一条野狗，来拼了命地追我吧。
要么像个疯子似的把我咀嚼吃掉，要么看着我的人生就这样狂奔到腐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