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晴把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和金属的撞击声像一枚冷冰的子弹,在空荡的门厅里炸出回响。滨海别墅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混着雪松、旧书页和说不出的腥甜。三个月前,她正是在这扇橡木门前接到那通死亡通知——“陈太太吗?这里是市立总医院……您丈夫在滨海公路的车祸中……”那天夜里暴雨倾盆,她握着手机,看见屋檐下摇晃的铁艺风灯,灯罩里积着一层灰白的飞蛾尸体,像谁在暗中撒的一把骨灰。
此刻,搬家公司的卡车已经驶远。林雨晴把纸箱放在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抬头望见二楼黑洞洞的窗户——像一排被挖掉眼珠的空眶。她安慰自己:只是空房子罢了。可她分明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从东头踱到西头,停三秒,又原路折回。验尸报告里写得清清楚楚:陈默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一个被宣告当场死亡的人,怎么在阁楼里练习走路?
1玄关的壁柜上,摆着一只积灰的相框。照片里,陈默搂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背景正是这栋别墅的露台。女人背对镜头,只露出一截白皙后颈,颈窝有一颗朱砂痣,像滴干涸的血。林雨晴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后颈——平滑、冰凉,没有痣,她也从未穿过那样鲜艳的连衣裙。
她踮脚取下相框,照片背面写着一行褪色的钢笔字:“给渔夫,鱼已入网。——2019.12.20”落款是“R”。字母尾钩上扬,像一把倒刺的鱼钩。
楼上的脚步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重物拖过木地板的闷响,滋——滋——节奏分明。林雨晴放下相框,抄起拆箱用的金属剪刀,掌心被冰凉的柄硌得生疼。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垂死的呻吟,二楼走廊的壁纸剥落,像某种皮肤病。阁楼的拉梯是放下来的,仿佛有人算准她会上来。
灰尘在斜射的夕光里起舞。阁楼比想象中宽敞,四壁贴满照片——全是那个红裙女人。她坐在书房翻书,在厨房切柠檬,在主卧对镜涂口红。最后一张照片钉在老虎窗正对面,女人这次面对镜头,五官却被香烟烫出三个焦黑的洞,洞口边缘卷曲,像死不瞑目的瞳孔。
剪刀从林雨晴手里滑落,砸出沉闷的回声。与此同时,她听见“咔哒”一声——阁楼木门自己合上了。锁簧弹响的尾音还在空气里颤抖,灯却亮了。老式拉线开关垂着一根红线,线端系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铛,叮铃——
林雨晴猛地转身,看见角落立着一面古董穿衣镜。镜面蒙尘,映出她扭曲的轮廓,也映出她身后空荡荡的地板。可铃铛仍在晃,红线仍在颤,仿佛有人刚刚扯过。
2她几乎是逃下楼梯。客厅中央,她先前拆开的青花瓷餐具此刻碎成放射状,像一朵惨白的烟花。所有门窗紧闭,连风都进不来。林雨晴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地毯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更深的褐斑。
地毯下,一块地板是松动的。她用刀尖撬开,暗格里躺着一部老式诺基亚。电池竟还有两格电。开机后,幽绿的屏幕亮起最后一条已发短信:“鱼已上钩,准备收网。——冬至21:21”发件人:渔夫。收件人号码她熟得能背出来——陈默的私人号,车祸当天警方说“随车焚毁,芯片无法修复”。
屏幕熄灭的一瞬,林雨晴在漆黑的液晶屏上看见自己惨白的脸,也看见身后那面墙——墙上挂着一幅海景油画,画面前景多了一只手,苍白修长的食指指向海面,指节有一道疤。那是陈默的手,去年在游艇螺旋桨上划的,她亲手给他缝了七针。可那幅画是她亲手挑选、亲自挂进主卧的,当时分明没有这只手。
3门铃骤响。林雨晴吓得几乎把手机扔出去。可视对讲屏幕闪了两下,出现一张苍老的脸——邻居杜老太,住在隔着一片月桂树的后排小屋。她手里提着一篮柠檬,声音嘶哑:“陈太太?哦不,现在该称您林小姐……我听见响动,给您送点果子。”林雨晴松开紧握的剪刀,才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痕。她开门,柠檬的酸苦扑面而来。杜老太抬眼,目光掠过她身后碎瓷,嘴角抽了抽:“这房子……上一个女人也摔过盘子。”“上一个?”老太把篮子塞给她,压低嗓音:“穿红裙子的那个。三年前,她男人带她来这里度假,说要从原配老婆那儿搬出来。结果没两天,人就不见了,男人也不见了。后来听说……原配死了,男人拿了保险,跟红裙子远走高飞。”林雨晴喉咙发紧:“您看清那女人的脸了吗?”“没有,老见她背个相机到处拍,后颈有颗朱砂痣。”老太叹了口气,“这房子邪性,姑娘你保重。”
老太走后,林雨晴站在门口,看暮色把海面染成锈铁色。她忽然想起,陈默的保险受益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名叫“阮秋”的女人——律师说,那是他公司的隐名股东。她当时没追问,如今“阮秋”两个字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从脚踝一路缠到心脏。
4夜里,她不敢睡主卧,抱着电脑缩在书房。凌晨1:11,屏幕右上角突然跳出一条新邮件,发件人:渔夫。主题空白,正文只有一张照片——夜景,暴雨,车头灯照着护栏扭曲的滨海公路。车牌被红圈标出,正是陈默那辆被烧得只剩骨架的保时捷。拍摄时间00:00,日期是去年冬至。
林雨晴把照片放到最大,看见副驾驶地板上有只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铂金素圈——她和陈默的对戒。指节有疤。血顺着腕骨滴在脚垫上,像一串省略号。她趴在垃圾桶上干呕,却听见打印机自己启动——吱吱——吐出一张A4,上面密密麻麻重复一句话:“死亡证明只是另一张渔网。”
她猛地想起,死亡证明还在她钱包夹层,边缘已被磨得起毛。她抖着手摸出那张薄纸,对着灯光——纸质纹理里竟嵌着一行微缩字,需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林雨晴,女,1990年5月4日生,死因:溺水。”她像被雷劈中——那是她的生日,却不是她的死亡证明!纸上盖着鲜红的公章:滨海市生命统计专用章。编号她没见过,可她分明活得好好的。有人把她的信息写进了陈默的死亡证明,而真正的“死者”究竟是谁?
5第二天清晨,她驱车冲进市区,闯进陈默生前常去的律所。王律师见她,脸色比纸还白:“陈太太?您怎么……”“阮秋是谁?”王律师的喉结滚动两下,最终从保险柜抽出一份信托协议——陈默,委托人;阮秋,唯一受益人;信托资产:这栋滨海别墅+三千万美金寿险赔偿金。协议生效条件:陈默“法律意义死亡”;阮秋身份栏贴着一张照片,红裙、朱砂痣、面对镜头笑得像把刚磨好的刀。
林雨晴指尖冰凉:“她到底在哪儿?”“失踪。”王律师摘下眼镜,“警方怀疑,陈默没死。车祸现场DNA比对……烧得太彻底,只凭一枚戒指和车载医疗卡。现在看,可能是替身。”“替身?”“陈默三个月前,私下找我更改遗嘱,说如果哪天他‘被死亡’,请我把这封信交给您。”王律师递给她一只蓝色信封,封口火漆印着一个字母R。
信很短——“雨晴:当你读到这封信,我已经在海的另一边。对不起,把你织进网里。渔夫不会停手,除非鱼死网破。——陈默”
6林雨晴把信纸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平。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律所走廊里像碎玻璃。她想起结婚五周年,陈默带她去深海垂钓,他指着船舷边密密麻麻的诱鱼灯说:“海里的东西,趋光即死。”那时她只觉得浪漫,如今才明白,自己就是趋光的那条鱼。
7回到别墅,她做了三件事:第一,把全屋电闸拉掉,关掉所有监控——她猜陈默在暗处看她;第二,把阁楼照片全拆下来,用背面写满时间线,贴满书房一整面墙;第三,给“渔夫”发了一封邮件,只有一行字:“鱼要收网了,敢不敢面对面?”
发件人她填了:RuanQiu@red Dress.com。
8凌晨三点,暴雨。门铃响得像催命。林雨晴握着剪刀,透过猫眼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鸭舌帽、口罩、右腿微跛。他抬头,露出帽檐下那双眼睛,眼尾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浅疤。陈默。
她拉开门,风雨灌进来,像无数冰冷的舌头。男人摘口罩,脸色苍白却带笑:“雨晴,好久不见。”她抬手把剪刀抵在他颈动脉:“法律意义上,你是死人。”“死人才能重新做人。”他举起双手,掌心各有一道新鲜烫伤,像被烟头按灭,“我回来拿一样东西。”“保险赔偿金?”“不,”他低头,贴着她耳廓,声音轻得像情语,“拿你的死亡证明。”
话音未落,他猛地抓住她手腕,剪刀当啷落地。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茶几,玻璃碎成银河。陈默比她想象中虚弱,右腿使不上力,她趁机抓起地上一截碎瓷,抵住他颈侧:“三年前,你把我推下海,以为我死了,是不是?”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记得?”“我失忆了三个月,可潜水衣的刀口让我每天做噩梦。”她冷笑,碎瓷划破他皮肤,血珠滚进衣领,“我回来,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陈默喘着粗气,忽然笑了:“承认又怎样?警方报告写你失踪,写的我死亡。我们互为幽灵,多般配。”“那阮秋呢?”“她?”他眼神闪烁,“她只是红裙子,随时可以换。”
9林雨晴用鞋带反绑他双手,拖进地下室。那里早有她准备好的折叠椅、防水布、一台开了录像模式的手机。她把死亡证明举到镜头前,对着屏幕说:“今天是2025年9月28日,真正的死者,应该回到坟墓。”
陈默却笑出了眼泪:“雨晴,你以为自己赢了?渔夫不止我一个。”话音未落,地下室灯全灭。黑暗中,她听见第二个人的呼吸,潮湿、滚烫。电光石火间,一只手臂从背后勒住她脖子,带着柠檬与海风混杂的味道——杜老太。
灯再亮时,老太手里多了把鱼枪,枪尖闪着冷光:“丫头,我提醒过你,这房子邪性。”林雨晴被按在桌面,脸颊贴着冰凉的大理石。陈默起身,拍拍裤腿,像拍掉一场雨:“妈,别伤她脸,保险还要认尸。”老太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黑暗:“放心,海里泡三天,谁也认不出。”
10林雨晴却笑了,笑得比他们还轻松:“你们确定……只有一部手机在录像?”她抬眼,看向天花板角落——那里闪着微弱的红点,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海星。陈默脸色骤变,冲上去想扯下摄像头,却已来不及。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灯光穿透暴雨,把地下室照得像一座露天水族箱。
王律师带着刑警破门而入的瞬间,陈默与老太的鱼枪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林雨晴被拉起的刹那,贴在陈默耳边轻声说:“渔夫,鱼也会织网。”
11三个月后,滨海市新闻频道滚动播出:“……一起历时三年的骗保杀妻案告破。犯罪嫌疑人陈某、其母杜某及同伙阮某,涉嫌伪造车祸、杀害替身、巨额保险诈骗等罪名,已移送检察机关。举报者林姓女子因提供关键证据,获保险公司奖励五十万元,并重新获得已故丈夫(真实死亡)名下遗产……”
电视画面里,林雨晴戴着墨镜,站在法院台阶前,对蜂拥的记者只说了一句话:“趋光的鱼,也会把灯拖进海里。”
镜头拉近,她后颈肌肤光洁无瑕。可直播切断前最后一帧,有眼尖的观众发现——她耳后贴着一枚小小“人造皮”,边缘掀起,露出底下那颗朱砂痣,像一滴不肯擦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