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风景,不只是为了悦目,更是为了开心。
额尔古纳河的秋天,便是如此。
当我立于北疆的山巅,
望向脚下这片广袤的河谷,
世间所有关于秋的萧瑟与悲凉,
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壮丽与丰饶所取代。
这不是一幅单调的秋景,而是一幅炫目斑斓的超大油画。
金色的白桦林,如同成千上万枚燃烧的火炬,将山坡点燃;
墨绿的樟子松,则以沉稳的笔触,为这片金黄镶上了厚重的边框和格子边;
而山谷间那些不知名的灌木,
早已化作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火红与赭黄,
层层叠叠,漫无边际。
河水,就在这无边的色彩中穿行。
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温吞,而略显湍急,
清澈的波光在阳光下跃动,仿佛催促着两岸的生命,
在霜降之前完成最后的盛放。
路边很多可爱的松鼠,
嘴里鼓鼓囊囊的吃着游客投喂的瓜子,
一下子塞一把,生怕别“鼠”来抢食。
人多时,又赶忙的躲进草丛中木道下,
细小的栗色的的尾巴划出优雅的弧线,
可能一溜烟消失在金色的叶海里,
也可能等待下一次投喂。
当然,整个景色最令人心旌摇曳的,
还是额尔古纳河本身。
它从不肯走一条直线,而是以一种近乎任性的姿态,
在大地上蜿蜒、回转、缠绕,
形成了传说中的“九曲十八弯”。
每一道弯,都拥抱着一片丰美的湿地;
每一次回环,都勾勒出一幅令人失语的图景。
我久久地伫立,沉醉于这宏大的美。
一个问题却在我心中悄然升起:
为什么?为什么它要走得如此曲折?
以水的力量,为何不奔腾出一条直抵目标的捷径?
凝视着那曲折的河道,我突然又想起了庄子。
想起了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依然“新发于硎”,锋利如初。
他的秘诀是什么?
庄子借庖丁之口说出八个字:“以无厚入有间”。
长久以来,很多人都将此理解为“熟能生巧”。
实际上,在额尔古纳河畔,
我顿悟了其更深的真意:
那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放弃对抗的至高智慧。
真正的关键,不在于“熟练”,
而在于庖丁眼中,那头牛早已不是一个需要征服的整体,
而是一个由筋骨、关节、缝隙构成的有机结构。
他的刀,从不去砍骨头,从不去硬碰筋结。
他的刀是“游”走于那些天然存在的间隙之中。
“游刃有余”的精髓,不在“刃”,而在“游”。
“游”,是一种与环境融为一体、毫无敌对的姿态。
当你的心中没有了需要对抗的“骨头”,
你的刀口,自然就不会损伤。
额尔古纳河,以及它的支流根河,
正是这门智慧最伟大的实践者。
面对高山,它不冲撞,而是绕行;
遇到坚硬的岩石,它不硬撼,而是从旁流过。
大地在它眼中,并非障碍重重的战场,
而是一个充满了无数“间隙”的广阔天地。
它以自己无形之“体”(无厚),
去探寻大地构造中最柔软、最顺应的“脉络”(有间)。
它从不设定一条僵硬的路径,
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奔向远方,汇入大洋。
但实现这个目标的方式,却是极致的灵活与谦卑。
你看那每一道回环往复,看似走了弯路,暂时的后撤,
甚至流向了与目标相反的方向。
但这并非迷失,而是在积蓄力量,
是在寻找下一个可以从容穿行的“间隙”。
这种“曲”,不是妥协,而是最高级的适应。
它放弃了直线最短的几何距离,
却赢得了时间与空间中最具效率的能量法则。
因为它从不内耗,从不将宝贵的能量浪费在无谓的对抗之上。
于是,它一边前行,一边用自己蜿蜒的身躯,
滋养了两岸的广袤湿地,哺育了繁茂的森林,
也为无数生灵提供了栖息的家园。
它在实现自己目标的过程中,
无意间,成就了一个无比丰饶的生态系统。
这不正是道家“无为而无不为”最生动的写照吗?
它看似什么都没“征服”,
却最终抵达了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并且在大地上,绘制出了最惊心动魄的壮美图景。
当我从山巅走下,再次临近那流淌的河水,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总是被教育要“迎难而上”、“攻坚克难”,
习惯性地将生活中的阻碍视为必须正面击溃的敌人。
我们一次次磨砺自己的“刀锋”,
却发现人生这头“牛”的骨头,
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硬。
于是,我们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八字阳气太旺,
连两眉都带着上挑。
天性里带着善恶分明,嫉恶如仇的一面。
即使在练拳的经历里,
我也是最喜欢硬打硬进无遮拦的形意,
后来才逐渐接受了走侧位的八卦和劲走回环的太极。
也正是因为天性里的分明,所以才有对立,
有对立,才有矛盾。
有矛盾自然有碰撞,
有碰撞自然这把刀总留有对抗的刀口。
或许,我也该学学额尔古纳河。
学会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柔软地转身;
学会在复杂的关系中,找到游刃有余的间隙;
学会明白,暂时的后撤与绕路,是为了更好地抵达最终的目标。
放弃对抗,不是懦弱,
而是与世界和解的最高智慧。
因为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去改变风的方向,而是学会调整自己的帆。
不是风动,不是帆动,是仁者心动。
调整仁者之心如这北国之水,
它不与大地为敌,
最终,大地给了它最美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