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面』
小时候我家的居住条件特别逼仄，那时候都是单位分房，没有买房子这一说。我妈妈是小学老师，住的是教师宿舍。那是个五层砖楼，我们家是三层一个两居室。
两居室听起来不错啦，但那时的房子格局特别差，就是字面上的两居室，两间房一个厨房一个厕所用一个过道相连，没了，什么餐厅客厅全没有。
而我们家是六口人，爸妈带着我们兄妹四人。
但我们可不觉得自己住的差，我家隔壁，是另外一套同样的两居室，里面住了两家人。
这两家人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女方先当了老师后结的婚。单身时分了合住，两个姑娘也不在乎。但结婚后单位没有房子分了，就只能凑合着过。这一过就十几年，两边都各生了两孩子，两间小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居然住了八口人。
你们能想象他们生活得有多鸡飞狗跳吗？
这两位男主人特别有意思，一个是警察，一个是部队院里电工班的电工。都不属于军队系统，而妈妈的小学也从部队学校转归地方教育局了，所以从某个时刻开始，这个楼里所有人的居住条件就这么固定了。
挤在一起住难免有矛盾，这两家关系一般，明里暗里老吵架。他们共用的厨房就很脏，谁也不愿意认真打扫。吃饭时间很统一，谁也不想后吃，毕竟孩子们嗷嗷待哺。可一起做饭特别拥挤，一边芡锅扔了把辣椒，另一边早到楼道里咳嗽去了。
没有军籍的电工在部队大院里职级很低，但有一点好，他上班的地方很大有宿舍，因为电工要有人值夜班，所以他很少回家睡觉。警察就不行了，那时候年轻警察想分到房子很难。他先是当了刑警早出晚归，两个孩子出生后直接去当了狱警，长期住在监狱里不回家。
我们家也越住越拥挤，四个孩子疯疯长，很快就住不下了。好在我爸爸做为建筑工人很有计划性，每四年间隔生一个孩子，到我们八岁时，哥哥17岁，就送去当兵，姐姐18岁时也送去了当兵，别惊讶他们这么小就去当兵了那时候高中毕业就可以参军。而我的双胞胎兄弟更小，15岁考进军艺也当了兵，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孩子，一下子就宽敞了。
这时候邻居家孩子也大了，还都是姑娘。夏天老爷们和一屋子女眷挤在一起特别不方便，警察叔叔和同住那一家关系不好，就喜欢来我家和爸爸聊天。我爸当年更牛逼，一出国就是三年两年，常年不在家。爸爸不在家时警察邻居连门都不进，借个油盐酱醋的都是站在楼道里喊，现在想起来，真是个讲究人。
在我十七八时警察叔叔突然再也不上班了，本来他非常和蔼可亲，还有配枪，是我特别喜欢腻着想听故事的成年人。但待在家里后他老发脾气，吼起来惊天动地，我就不太敢再靠近他。妈妈说他病了无法坚持工作，算是半退休。很快，警察叔叔他们就搬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分了房子，但却一直忍在这里。
没几年警察叔叔就去世了，妈妈带着我去参加了追悼会。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么多警察，印象特深就是全沉默寡言，参加葬礼表情也都很平静没人哭哭啼啼，男的女的凑一起狂抽烟。警察叔叔家两姑娘后来都远嫁出国，从此再没有联系。
再次提到这个邻居时我妈妈也已经病在床上不太好了，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记得李叔叔吗？我说当然记得了，那时候家里邻居是警察还配枪，我觉得特别安全。妈妈苦笑着说你就知道警察威风，不知道警察的苦。那时候只要爸爸回国李叔叔就和他一起喝点酒，他们俩聊的那些事都不让老婆孩子听，肯定没什么好事，那工作给他很大压力，所以他老羡慕爸爸能四处走。我就去问我爸，当时他俩聊啥。我爸不说，只是说记不清了，全是社会的黑暗面。
等爸爸也病了卧床不起时，居然又跟我提到了警察邻居。说你知道他当年分了房子也不走就死活挤在这里为啥吗？是因为他不想两个女儿住到全是警察的环境里将来没准儿嫁个警察家庭，要是能和你们兄弟几个谈恋爱多好。
爸爸说，警察叔叔是不是反复叮嘱你无论做什么千万不要犯罪？我一回忆还真是，每次他微醉离开我家时都会拍着我的头说，干啥都行，千万别犯罪知道不，千万。
爸爸感叹，说人还是不要看见黑暗面好。常年生活在黑暗与光明之间，人的心理要承受巨大压力。
老一辈人一去世，就会埋葬太多故事，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如果我们觉得新鲜，也只是因为，我们本来应该看不见。
看财新一篇消失了的文章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