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东市,金吾卫的马蹄踩过清晨的薄雾,停在一家米铺前。
一个妇人从里面冲出来,发髻散乱,直直扑到卢凌风的马前,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见了血。
“官爷!官爷救命啊!”
妇人哭嚎,嗓子是破的。
“我家男人……他去了那家新开的‘陀罗尼咒店’求财,昨天真的捡了一袋金子!”
“可……可我那卧床多年的婆婆,夜里就没了!”
“人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枕头上就留下这个!”
妇人抖着手,高高举起一张蜡黄的纸。
卢凌风坐在金吾卫大营,手指敲着桌面。
桌上摊着七份卷宗,内容大同小异。
失踪的,全是许愿者家中的老弱妇孺。
他的脸沉下来,营中气压低得吓人。
“查!”
卢凌风一拍桌子,上面的卷宗都跳了一下。
他带着一队人,直接冲向东市那家咒店。
店门“砰”一声被踹开。
柜台后坐着个干瘦的店主,对着他们嘿嘿地笑。
人抓回来了,什么都问不出。
是个傻子,脑子被药弄坏了,只会重复一句话。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卢凌风又去审那些许愿成功的“幸运儿”。
一个个跪在地上,把头点得和捣蒜一样。
“官爷,那家店灵验得很!是我们心诚,得了福报!”
“您可不能封了它啊!”
福报?
拿亲人的命换来的福报?
卢凌风一言不发走出审讯房,一脚踹在院里的石狮子上。
石狮子纹丝不动,他的靴子却裂了道口子。
“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低吼一声,大营里的下属们脖子又缩了缩,大气不敢出。
入夜。
长安县尉府邸的后门,被熟门熟路地敲了三下。
卢凌风提着一坛“长安春”,自己推门进去。
苏无名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卷竹简。
卢凌风也不客气,把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他没坐,就在那不大的书房里来回转圈,把案情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那帮蠢货,还他娘的感恩戴德!”
他一转身,胳膊肘扫到旁边的书架,一排排竹简晃了晃。
苏无名伸手,稳稳扶住书架。
他放下竹简,叹了口气,起身把来回踱步的卢凌风按回椅子上。
一杯热茶推到卢凌风面前。
“坐下说。”
“你转得我头晕。”
卢凌风端起茶碗,一口灌下去,总算安静了些。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从妇人手里拿来的黄纸,拍在桌上。
“就是这个,每个失踪者枕边都有。我让他们拓了一份。”
苏无名听完了全部的叙述。
他拿起那张诡异的经咒拓本,没看上面画的符,也没看写的字。
他从卢凌风腰间抽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在拓本上轻轻刮了刮,刮下一点粉末。
然后,他把那张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原件,凑到烛火边。
火苗舔着纸的边缘。
卢凌风瞪着眼,刚想问他这是做什么。
一股说不出的焦香,飘进鼻子里。
那味道很怪。
带着点油脂被烤糊的气味,又混着点陈旧的朽木味。
卢凌风用力嗅了嗅。
“什么味儿?”
苏无名放下经咒,抬起眼。
烛火在他的瞳孔里跳动。
他眼神平静,毫无波澜。
他看着卢凌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是人油。”
“凌风,这张纸,是用活人的皮屑混着骨灰做的。”
卢凌风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碎了。
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苏无名继续说。
“这叫‘人皮煞’,南疆早就失传的一种巫术。”
“必须用特定八字的人,取其皮屑骨灰,混以特制的胶,才能制成这种能承载咒力的纸。”
他用指尖点了点经咒拓本的背面。
“这里,用‘尸蝇体液’写了隐形的‘生魂契’。”
“许愿的人按下手印,就代表他同意,从自己家中,献祭一个直系亲人作为咒术的代价。”
卢凌风的后背窜上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苏无名,眼神里全是“还好我滚过来了”的庆幸。
这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那……那要怎么查?”
卢凌风的声音有点干。
苏无名把那张人皮纸又拿起来,凑到鼻尖闻了闻。
“这纸的原料里,混了一种草。”
“叫‘腐萤草’,喜阴喜湿,只在城南那片废弃的沼泽地里长。”
“走吧,去看看。”
一句话,就指明了方向。
卢凌风眼睛一亮,立刻站了起来。
“走!”
城南,废弃的造纸坊。
天色阴沉,坊内更是灌着一股子带着水腥气的冷风。
地上到处都是风干的皮屑,还有一些黑乎乎的药材碎末。
一口半人高的大锅架在院子中间。
锅里还剩一点黑红色的底子,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甜腻的腥臭。
卢凌风拔出了佩刀。
“小心点。”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破败的坊院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血红色的浓雾里。
那些卷宗里失踪的百姓,一个个都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面无血色,瞳孔是灰白的,伸着僵硬的手,朝他围过来。
“还我命来……”
“你好狠的心……”
哭喊声,指责声,像无数根针,扎进卢凌风的脑子。
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心神在动摇,握刀的手都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很稳,带着微凉的温度。
苏无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近,很清晰。
“凌风,闭眼,听我脚步,左三右五,跟着我走。”
卢凌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耳边的哭嚎还在,但他强迫自己去听别的声音。
他听到了苏无名的脚步声。
不快,不慢,很有节奏,像踩在某种特定的韵律上。
他被那只手拉着,往前走了三步,又向右转了五步。
苏无名好像完全不受影响。
他就那么走着,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卢凌风感觉自己被带着停下。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可以了。”
苏无名的声音传来。
卢凌风睁开眼。
血雾不见了,厉鬼也不见了。
他还在那个破院子里。
一个黑衣术士,倒在他们脚边,额头一个血窟窿,不省人事。
苏无名手里,还拿着卢凌风的刀鞘。
他刚刚,就是用这个,把躲在暗处施法的人给敲晕了。
卢凌风低头,发现自己还死死抓着苏无名的手臂。
脸上有点热。
他赶紧松开手,咳了一声。
“干得不错!”
嘴上硬邦邦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个术士很快被一桶冷水泼醒。
苏无名没用刑,就蹲在他面前,慢悠悠地说话。
“你这个迷阵,布得有问题啊。”
“阵眼设在离位,是借火势。可今天阴天,没有日头,你借哪门子的火?阵法威力十不存一。”
“还有你身上这股味道,是蜀地特有的‘瘴毒草’吧?那玩意儿,只有你们老家才有。”
“再加上这‘人皮煞’的材料,需要用到活人祭炼……”
苏无名一条一条地分析。
每说一句,那术士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苏无名下了结论。
“你家乡闹饥荒,你跑来长安,被一个大人物收留了。他教你邪术,许你富贵,但要你为他卖命,对不对?”
术士的心理防线,彻底崩了。
他看着苏无名,像是见了鬼。
“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全招了。
幕后主使,是宫里的崔公公。
前朝武惠妃身边最得宠的太监。
他搞这么多事,收集七七四十九个“生魂”,是为了复活当年早夭的惠妃之子,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太子。
一个前朝的太监,想让一个死了几十年的皇子复活?
简直是天方夜谭!
回城的路上,卢凌风骑在马上,还在骂。
“这个崔老狗,真是疯了!复活死人?他以为他是阎王爷吗!”
苏无名一直没说话。
快到城门时,他勒住马,停了下来。
“不对。”
卢凌风也停下马,看他。
“什么不对?”
苏无名脸色很严肃。
“复活是假,夺舍才是真!”
“复活一个死了几十年的胎儿,需要的条件比这苛刻百倍,要逆转阴阳,崔公公没那个本事。”
“他的真正目的,是借‘太子还魂’这个名头,把那死胎的魂魄,转移到一个活的婴儿身上!”
卢凌风心头一跳。
“谁?”
“寿王李瑁,刚得了一个幼子,还没满月。”
“崔公公要扶持的,是一个被他操控的‘龙孙’!”
皇家寺庙。
崔公公已经发动了最终的仪式。
整个祈福大殿,被一团浓郁的黑色煞气包裹。
四十九道生魂在其中挣扎,哀嚎,让整座寺庙如同鬼蜮。
卢凌风带着金吾卫冲过来。
“给本将冲进去!”
士兵们举着刀,吼着冲向大殿。
可他们一靠近那团黑气,就跟疯了一样。
有的开始傻笑,有的抱着头痛哭,有的甚至挥刀砍向身边的同伴。
根本进不去!
卢凌风双眼通红,只能自己持刀,护在苏无名的身前。
“你别动,我来想办法劈开这鬼东西!”
煞气之中,传来崔公公得意的狂笑。
“卢凌风,没用的!这是用四十九条人命炼成的怨气,神佛难挡!”
“今天,就是小太子重临人间之日!你们,都是见证者!”
就在这时,苏无名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
书皮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酉阳杂俎》。
他拍了拍书上的灰。
“崔公公,你这南疆巫术,是不是忘了看说明书的最后一页?”
崔公公的笑声停了。
苏无名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书的其中一页。
他朗声念道:
“万物相生相克,咒术亦然。”
“你用‘陀罗尼咒’聚魂,那我便反写此咒。”
“让它从聚魂,变成……散魂!”
他话音落下。
以指为笔,蘸着怀里一个小瓷瓶里的朱砂。
凌空画符。
他画的,正是那“陀罗尼经咒”的符文。
但每一笔,每一个顺序,都是反的。
崔公公的脸,从得意变成了惊恐。
“不!不可能!你怎么会……”
苏无名最后一笔落下。
金光乍现!
那反写的符咒,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小太阳,瞬间爆开。
黑色的煞气,被金光一冲,发出玻璃破碎般的凄厉尖啸。
里面的四十九道生魂,像是挣脱了无形的锁链。
它们不再哀嚎,对着苏无名的方向深深一拜,化作一道道流光,飞向长安城的各个方向。
那是回家的路。
崔公公和他的几个术士手下,遭到了咒术最猛烈的反噬。
他们身上的邪气像是被瞬间抽空。
一个个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转眼就成了皮包骨头的疯子,嘴里只会念叨着“不可能”。
毕生的心血,成了个笑话。
风波平息。
寿王抱着自己安然无恙的儿子,对着苏无名和卢凌风感激涕零。
卢凌风看着旁边的人。
苏无名只是淡定地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凑过去。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由衷地感慨。
“苏无名,你这家伙……”
“真是我的神。”
苏无名侧过头。
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暖色。
他嘴角微微一扬。
“略懂,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