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有恨

文/石清华

越到年底，年味越浓。城里乡下，似乎没有例外。

人多、车多、货物多，只是一般情况。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向世界告知着各种喜庆的消息：结婚、庆生、乔迁、团聚等，名目繁多，不可胜数。

无论是在家种地、外出打工、公务员，甚至鸡鸣狗盗之类的，都辛辛苦苦打拼一年了。平时都把手头捏得紧紧的，好为回家过年积攒点儿资本，潇洒走一回。回到家里，总能寻出些理由，彼此邀约相聚，谈爱情、谈亲情、谈友情、谈做事之情，无论谈什么情，都把欢乐写在脸上。

我这个教书先生，从“臭老九”到令人羡慕的职业，也应邀到湘鄂边陲的僻野吃喜酒。摆席水泥稻场，紧挨绿色的庄稼。亲朋好友觥筹交错、各自神吹。在这安宁而热闹、恬静而纯朴的乡村中，什么得失成败、高低贵浅，统统抛之脑后，满身心的就一个字：爽。

在这“爽”的氛围里，也许几杯浊酒入胃，化作蒸汽腾腾地上升。侧耳细听，也能闻出一些怨恨来。棉花减了产，稻谷没卖到好价钱；打工工资没涨多少，衣食住行的成本却涨了许多；生意没抓住好机会，赚到的钱比预期的要少；公务员之类的嫌工资涨得慢，七折八扣之后，收入大大缩水。年收入从几万元到十几万元的，似乎皆有怨气、留有遗恨。情绪也许可以传染。一向自诩为乐天派的我，也生出些许怨恨。与我同龄同行的少数人，专业水平、做事能力、工作效果皆不如我，可工资却比我的要高一些。不过，此等怨恨只是昙花一现，旋即欣欣然。总之，“怨恨”的理由很多，虽不遍及芸芸众生，却是客观存在，或多或少地冲淡了人们的欢乐。

我举杯神侃之后，迈上松东河大堤，似乎有丝丝凉风拂耳。徜徉于古渡口，观缓缓南去的清澈河水，看行色匆匆或悠闲自得的行人，望垸子里错落有致的小楼房、满地的绿色庄稼，想他人的喜怒哀乐，为自己衣食住行无忧而得意。得意之时不禁一笑：人间真美好啊。

一笑之后，瞅到了一个揪心的画面。大堤内坡上有一位个头不高、大约七十岁的老太婆正往上慢行。她戴一白色黑顶小圆帽，穿暗红底面上起白色小碎花棉袄，很是有点旧了，但没破，上面沾了许多细细的灰尘。下着黑色棉裤，同上衣一样，显得有点脏，膝上还有一小块灰白色的泥土迹。可能是捡拾废品时，不小心或用力不当跪在了地上，上天保佑她没有摔伤，即使有伤也不重，还在走路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裤管盖住了灰色的北京棉鞋鞋口，看不到是否穿了袜子。这套行头，放在历史博物馆里，也许会让社会学家或是考古学家研究好多年。风霜雨雪、酸甜苦辣在她脸上雕出满是重叠的暗灰色小梅花，让人看不出欢喜还是悲哀。

那黑顶小圆帽沿堤坡慢慢抬升。肩上的一根约三指粗、两米长、青黄相间的竹棍，有一半陷在棉袄里。竹棍的后头，用麻绳吊着一小捆破旧的蛇皮袋、塑料布之类的东西，大约有十斤，比前端略低一点。竹棍的前端，用麻绳吊着一个花眼竹篮，里面装着塑料盆、塑料桶的碎片，还有一次性塑料碗、塑料瓶之类的，可能不到十斤，稍稍翘起，比后头高一点。哦，我当农民挑担上下坡时，有经验的老农告诉我，说是这样挑着担子上下坡，担子两头都不碰坡面，既省力，又方便。

老太婆右手抓住竹棍前方，控制方向，不使其碰到坡上。左手反背过去，拉住竹棍后面的蛇皮袋，不让其晃荡。我在当了几年农民之后，知道挑担子时，如重物在两头晃荡，那是特别吃力的，即使不太重的东西，也会使挑担者大汗淋漓，累得不行。老太婆尽管做了严密的防范，不让竹棍两头的废品晃荡，但在上行中，两端的废品还是时不时地小幅晃悠。老太婆只好让竹棍在左右两肩交替着。

上到堤面，老太婆放下担子，稍作休息。乘此，我凑了上去：“老婆婆，您这一担能卖多少钱？”

她拿浑浊的老眼望一望我：“八九块钱。”

“这是您今天捡的？”

“是的。”

“这么多，有二十多斤吧，捡了多长时间？”

“吃早饭后出门，卖了回家吃晚饭。”

“走了很长的路，转了很多户人家，不累吗？”

“累了就歇一歇。这几天家家户户在搞大扫除，收拾干净了好过年。把不要的东西全扔了，所以捡得多一点，平时没有这么多。”

“您真是位勤劳的老人家。”

“唉，一天不死，就要吃要用啊。”

“您的孩子不管吗？”

“管。他们挣钱也不容易，我挣得一点是一点。挣一点零花钱，免得找伢儿们要哇。”

我挥一挥手与老太婆告别，没有看到她有忧伤，也没有看到她有怨恨。

我边走边给老人家算帐：就算卖九元钱，减去来回过河费四元（春节前后，单边由一元涨到了两元），剩下五元。平时减半，每次卖四元五角，除去来回过河费两元，剩下两元五角。还有雨雪天不能出门，这样算来，她每个月捡拾废品的收入可能七十元左右。另外，国家给七十岁至八十岁的农民每人每月七十几元生活补助，那么她每月的收入可能一百五十元左右。她这样生活过，正这样生活着，还将这样生活下去。

我替她算完帐，不禁黯然神伤、眼眶湿润。好在偶尔嫌工资比别人低时，立马朝下看，随即满心欢喜。没有了怨恨。

（201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