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冬日的暖阳与阴影
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花像盐粒般洒落在黄土坡上，覆盖了老槐树遒劲的枝干，为村庄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纱衣。寒气凛冽，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育红班的旧瓦房里，靠墙砌着一个不大的土炕，烧得温热，成了孩子们课间最喜欢挤作一团的地方。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挡住了外面萧瑟的风景，也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小小世界。
陆晨依旧保持着他的沉默和警惕。他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总是笼罩在林晚星周围。她和其他孩子追逐打闹，笑得前仰后合时，他会微微蹙眉，担心她跑得太快摔倒；她趴在炕沿边，踮着脚去够窗户上最高处的那片冰花时，他会下意识地伸手，虚虚地护在她身后。
这种守护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渗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连育红班那个年近五十、眼神已有些浑浊的王老师都偶尔会笑着打趣：「小晨啊，你这哥哥当得可真称职，眼睛都快长在星星身上喽。」
陆晨听到这话，总是飞快地低下头，耳根泛红，却不反驳。林晚星则会扬起小脸，得意地哼一声：「那当然！阿晨最好啦！」
她似乎早已习惯并全然接受了陆晨这种无微不至的、略带紧张的看护，甚至将其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宠爱。在她简单快乐的世界里，阿晨就是这样的，从小就是。
然而，平静的冬日里，阴影依旧会不期而至。
这天下午，天气格外阴沉，北风呼啸着从窗缝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王老师怕孩子们冻着，让大家提前放学。
孩子们欢呼着，裹紧自家做的厚棉袄，戴上各式各样的旧帽子，像一群臃肿的小企鹅，叽叽喳喳地涌出育红班。
陆晨照例等着林晚星穿好她那件红色的、袖口已经有些磨破的棉袄，又仔细地帮她把歪掉的雷锋帽扶正，系好带子。
「快走快走，回家烤红薯吃！」林晚星迫不及待，拉着陆晨的手就往风雪里冲。
刚走出村大队部的院子，还没到老槐树那儿，就听见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几个比他们大几岁的男孩，穿着脏兮兮的棉猴，拦在了路中间，为首的是村里有名的「孩子王」赵铁柱，壮实得像头小牛犊。
「哟，这不是陆晨和林晚星吗？天天黏在一块，羞不羞！」赵铁柱叉着腰，故意大声嚷嚷，引得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跟着起哄。
林晚星的小脸顿时涨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她松开陆晨的手，往前一站，像只被惹毛了小母鸡：「要你管！我们爱在一起玩！让开！」
「就不让！」赵铁柱得意地晃着脑袋，目光落在林晚星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布包上——那是她奶奶给她装零嘴的，今天里面好像有几块烤好的红薯干。「把你那包吃的给我们，就放你们过去。」
「凭什么给你！这是我奶奶给我做的！」林晚星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给？那就抢！」赵铁柱说着，就要上前来夺。
一直沉默站在林晚星身后的陆晨，在这一瞬间动了。
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尖叫或者退缩，而是一个箭步跨前，用自己虽然清瘦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挡在了林晚星和赵铁柱之间。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凌厉的气势。
他没有喊叫，也没有动手推搡，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向赵铁柱。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沉静，而是骤然变得极深、极冷，像结了冰的深潭，里面翻涌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戾气的愤怒。那不是一个七岁孩子应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承载了太多复杂的东西——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守护重要之物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来自遥远过去、对于「失去」的深刻恐惧所催生出的狠厉。
赵铁柱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猛地一咯噔，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比陆晨高半个头，也壮实很多，平时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用这种眼神盯着。那眼神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幼狼。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几个跟班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面面相觑。
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生疼。
陆晨依旧死死地盯着赵铁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僵持。
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的僵持在几个孩子之间蔓延。
赵铁柱先顶不住了。那眼神让他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嚷嚷了一句：「不……不给就不给！谁稀罕！」说完，像是怕丢了面子，又补了一句「我们走！」，然后带着几个跟班，悻悻地绕开他们跑了，脚步有些仓促。
直到那几个身影消失在风雪里，陆晨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眼底那骇人的冰冷迅速褪去，重新变回平日里那个沉默的男孩，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林晚星。
林晚星还保持着紧紧抱着布包的姿势，小嘴微张，显然还没从刚才那紧张的一幕中完全回过神。她看着陆晨，眼睛眨了眨，里面没有害怕，反而充满了惊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
「阿晨……」她小声叫了他一声，然后把怀里的小布包往前一递，「给你吃红薯干！你刚才……好厉害！」
陆晨看着她递过来的、带着她体温的布包，又看看她亮晶晶的、满是崇拜的眼睛，心里那点因应激反应而产生的余悸，慢慢被一种温热的、满足的情绪所取代。他摇了摇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缓：「你吃。我们快回家。」
他再次拉起她的手，这一次，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她的存在，驱散方才那瞬间涌起的、关于「被抢夺」和「失去」的冰冷阴影。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村路上，风雪似乎更大了些，但相握的手心传来的温度，却足以抵御这份严寒。
林晚星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偷偷看陆晨的侧脸。刚才阿晨挡在她前面的样子，真的好奇怪。不像平时的阿晨，可是……又让她觉得特别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那种安心的感觉，熟悉得让人想落泪。
她甩甩头，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抛开，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等雪停了要去堆雪人，要堆一个比老槐树还高的。
陆晨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作为回应。风雪吹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但他心里却因为掌心里那只温热的小手，而涌动着一股倔强的暖流。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说出那样的话。那仿佛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在感受到威胁时自动苏醒。保护她，不顾一切地保护她，似乎是他灵魂深处唯一清晰的指令，超越了年龄，甚至……超越了这一世的记忆。
那些被压在冰层下的碎片，似乎又在蠢蠢欲动。这一次，不仅仅是无助和悲伤，还有愤怒，一种因无力而倍加炽烈的愤怒。
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无论如何，他守住了。守住了她的红薯干，也守住了此刻牵着手的这份安宁。
冬天的白昼短暂，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像雪夜里一颗颗温暖的星辰。
将林晚星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进院子，陆晨才转身朝着自己家走去。
爷爷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稀饭和窝头。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
陆晨默默地吃着饭，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下午的那一幕。赵铁柱挑衅的脸，林晚星气鼓鼓的样子，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冰冷的眼神。
「爷爷，」他忽然放下筷子，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如果有人要抢很重要的东西，该怎么办？」
爷爷抬起浑浊的眼睛，在跳跃的灯光下看了他一会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吞吞地说：「是自己的，就护好了。拼了命，也得护好了。」
拼了命，也得护好了……
陆晨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煤油灯下显得有些朦胧的手掌，那颗淡褐色的痣隐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他好像，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不是为了几块红薯干。
而是为了那个会对他笑，会霸道地给他「盖章」，会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星星。
窗外，风雪依旧。但这个寒冷的冬夜，有一颗名为「守护」的种子，在一个七岁男孩的心底，迎着风霜，悄然扎下了更深的根。它连接着模糊而痛苦的过去，也指向了未知却必须坚守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