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司衙门的大堂,比县衙更深、更冷。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郁的木光,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寿跪在大堂中央,背后的朱红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阳光和喧嚣。
堂上,巡按御史张怀德端坐中央,面沉如水,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寿。
“你叫陈寿?”张怀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响起,“你说,你亲耳听闻冯渊勾结官员,在漕堤工程上以次充好?”
“是!大人!”陈寿将那几块碎银和《三字经》举过头顶,“千真万确!就在上个月十五的夜里,草民抬他去城西别院,轿中还有一人,他们亲口所说,要将砂石换成黄土,里外里能省下几万两!这……这三四钱银子,就是他扔给草民的封口钱!”
张衡的目光,落在那本被汗水浸透的《三字经》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为何还带着书?”
“回大人,草民……草民不识字,但草民的儿子在念书。草民知道,‘人之初,性本善’。做人,不能昧了良心!漕堤是万千百姓的活路,若是垮了,那是要死成千上万人的啊!”
这番质朴而恳切的话,让堂上森严的气氛为之一缓。张怀德身边的书吏都露出了动容之色。一个目不识丁的轿夫,为了书中一句虚无缥缈的道理,竟敢来告发与官府盘根错节的豪绅。
张怀德听完,沉默不语。他身后的衙役们面露不屑,显然都觉得这是一个穷疯了的刁民在胡言乱语。
就在一个衙役准备上前呵斥陈寿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堂下传来。
“大人,请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长衫、面容清秀的年轻书生,从旁听的人群中走出,对着堂上深深一揖。
张怀德看到来人,原本沉如水的脸上,竟瞬间闪过一丝惊诧与不悦:“知新? 你怎么会在这里?此乃公堂,岂是学子观戏之所!”
满堂官吏皆惊!陆知新!这可是张大人从京城亲自带来、时常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得意门生!甚至有传言,张大人有意将独生女许配给他!他在这里开口,分量何止千钧!
被唤作陆知新的秀才,对恩师的责备毫不畏惧,他站直身子,目光炯炯:“恩师恕罪!学生今日在此,非为观戏,而是为作证!”
他转向陈寿,眼中满是感激与敬意:“去年冬日,学生赴考途中病倒雪地,是这位陈寿大哥,将我从雪地里背回医馆,又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文钱为我垫付了药费!此等仁义之人,岂会是行敲诈勒索之事的刁民?”
他话锋一转,直指问题的核心:“学生与那冯渊乃是同乡,深知其为人!他在家乡便以心狠手辣、兼并田产闻名!学生敢以功名作保,陈大哥所言,绝非虚妄!”
希望!前所未有、光芒万丈的希望!
陈寿的眼中瞬间噙满了泪水。他没想到,自己一点早已遗忘的善举,竟在最绝望的时刻,换来了巡按御史“未来女婿”的鼎力支持!青天就在眼前!
张怀德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自己的学生,未来的女婿,用功名作保,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证词了,这是将他张怀德本人也绑了上去!
他眼中精光一闪,几乎就要下令,立刻将冯渊捉拿归案!
然而,就在这希望达到顶点的瞬间——
冤枉啊——!张大人!您要为草民做主啊!”
一个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喊声从大堂外传来。紧接着,是衙役的呵斥和阻拦声。但这喊声并未停止,反而愈发响亮,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张怀德眉头一皱:“何人喧哗?”
话音未落,只见冯渊穿着一身素色长衫,头上的员外帽都有些歪斜,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而是布满了“悲愤”与“冤屈”。他竟是硬生生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粗暴地拖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是如烟!她今天的衣衫更加华丽,发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摇,只是鬓发散乱,妆容哭花了,那支金步摇在她脸上晃来晃去。
“张大人!”冯渊一进堂,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跪在了陈寿的旁边。他这惊人的一跪,让所有人都懵了。
“冯员外,你这是何意?”张怀德的声音冷了下来。
冯渊抬起头,声泪俱下:“大人!草民听闻此刁民竟敢污蔑草民,心中悲愤,五内俱焚!草民一生行善,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从不敢有违国法,更不敢拿万千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啊!”
他顿了顿,指向身边的陈寿,话锋一转,变得无比怨毒:“草民知道他为何要诬告我!都怪草民心善,都怪草民管教不严!”
说着,他猛地拽过如烟,指着她对张怀德哭诉道:“大人请看!此乃草民新纳之妾,如烟。草民怜她家贫,以二十两纹银将她买入府中,让她衣食无忧。更是知道女子手头爱紧,破例给了她每月五百文的月例!”
“五百文!”
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张怀德身边的书吏都面露惊容。
一个妾,一个月的零花钱,比一个七品知县月俸折算下来(约三百文)还要多!一个妾的月钱,竟然比朝廷命官,还高出一大截?这冯渊,究竟是何等的豪富与张狂!
冯渊见状,哭得更凶了:“可谁知……谁知这贱婢,竟与这轿夫陈寿乃是旧识,二人早有私情!他们嫌我给的钱少,竟合谋诬告于我,想要敲诈勒索!大人若是不信,可搜这贱婢的身,她今日还从我账房支走了一两银子,说是要给乡下的‘穷亲戚’!我看,这‘穷亲戚’,就是他陈寿!”
“你胡说!”
这一次,不等如烟开口,陈寿先疯了一样地吼了出来!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冯渊,目眦欲裂,“我……我与她素不相识!冯渊!你血口喷人!”
“大人你看!他急了!他急了!”冯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陈寿大叫。
“肃静!”张怀德一拍惊堂木,大堂瞬间安静下来。他的目光在冯渊、陈寿、如烟三人身上来回逡巡。
他看向如烟:“他说的是否属实?”
如烟惨然一笑,她看着冯渊那张颠倒黑白的脸,又看了看跪在一旁、百口莫辩的陈寿,眼神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她明白,她和这个轿夫,都不过是这个男人掌中的玩物。
她没有回答张怀德的问题,而是幽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堂:
“大人,您知道我为何要逃吗?”
“因为那五百文钱,旁人羡慕我。可他们不知道,这五百文,是我用什么换的。”
“他让我三更唱曲,我不敢不唱。他让我学狗叫,我不敢不叫。他把我赏给喝醉的客人,我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这五百文,就是他买下我所有的尊严。我拿了这钱,就得认。可我不想认了……”
她的话,让整个大堂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陈寿呆住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妾的收入”到底是什么。那是用人性换来的、明码标价的狗粮!
而自己呢?自己那三四钱银子,不也是一样吗?
张怀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是一个酷吏,一个讲究法度、证据的御史。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漕堤巨案,和一个活生生的、牵扯着风化丑闻的“男女私情敲诈案”,摆在了他面前。
后者,更具体,更“好办”。
“来人。”张怀德冷冷地开口。
“在!”
“将此女与此刁民,暂且收押!待本官查清冯渊所言‘私情敲诈’一案,再做定夺!”他看了一眼冯渊,“至于你,冯员外,在案情查明之前,不得离开金陵府!”
一瞬间,陈寿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