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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街上的“带头大哥”

纹身船老大邀我赴宴,我攥紧方向盘想起那年:他胸口的狼头吓退打架的,补鞋的手却接不住女儿的药费单。1,早上,街上飘着零星的

纹身船老大邀我赴宴,我攥紧方向盘想起那年:他胸口的狼头吓退打架的,补鞋的手却接不住女儿的药费单。

1,

早上,街上飘着零星的小雨,我开车送儿子去上辅导班,忽然手机响了。

仓促之间,我把手机抓到手上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号码,我便立马掐断了。可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无奈之下,我只得小心翼翼地靠边停好车,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老孙啊,你现在电话怎么这么难打?是不是发了什么大财,架子高了?喂,老孙啊,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对方在电话里一阵快言快语,直冲我的耳膜。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是我们桂花街上的‘带头大哥’——李老板嘛。别来无恙,最近在哪里发财啊?”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李胸前那个彪悍的狼头刺青。

“嘿嘿,老孙啊,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今天中午有空吗?有空的话,就赶紧到我这边来吃个便饭。老孙啊,我现在也跑船了。那年回老家以后,我到处跟人借钱买了一条船,跟着我哥他们的船队一起跑运输。今天,我们船队刚好停在你们南州西边的大运河里……”

他兀自滔滔不绝地说,“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怪想你们哥几个的。我刚才和那两个家伙打过电话了,他们说过一会儿就到。怎么样,老孙,你也赶紧过来吧!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整两杯!……”

“唉,李老板啊,真是不巧,我现在正开车送儿子去上辅导班呢。把他送过去以后,我还要守在那里等着他放学呢。恐怕今天实在是来不了了。万分抱歉!要不这样吧,明天你若是方便的话,可以来我这边……”

“唉,我们船队今天下午就要开拔了。唉,那你先忙吧!等下次有机会我们再……”

听得出来,小李有些失望。可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不是那种一听到有人喊喝酒,就立刻心痒难耐,恨不得插翅而飞的人。何况今天我的确要陪儿子去上辅导班,实在是分身乏术。

不过,就算我今天有空,也不见得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只为和他们喝喝酒、叙叙旧。我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拉几个乘客,多挣些钱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和别人走得太近,尤其是那些从前的朋友。我觉得,朋友都是一站一站的,到了下一站,上一站的朋友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生分了。当然,倒也不是说,我心里就一点也不想念他们、牵挂他们。这是两回事。

那一年,我们都在桂花街上开小店讨生活的时候,我、小李,还有小李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两个家伙——小张和小王,我们四个人经常聚在一起闲聊,也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或者打牌。当然,喝酒的时候,主要是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喝,我一般不大参与。

事实上,他们三个人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多,有的甚至还比我年长,但他们却一律喜欢称呼我为“老孙”。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作为一个开小超市的个体户,我没事的时候竟然会堂而皇之地在收银台的旁边摊开一本书,且大模大样地读起来。

而那些书既不是什么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也不是什么当下最热门的玄幻小说、盗墓小说,而是一本本厚厚的世界文学名著,譬如《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的。

他们三个人进来时发现我竟然喜欢读这种“看上去傻不拉几的奇书”,一个个便眼睛发绿,惊呼我为“奇人”。于是,我便跟着这些“奇书”沾了光,被他们抬举为“老孙”。

可他们每次这么叫的时候,我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因为总让我想起我们老孙家那一个混花果山水帘洞的前辈高人。

事实上,我这也算是严重的不务正业。你想想,世上哪有一个开小店的人会像我这么用功读书呢?!不过,古往今来不务正业的人也不是只有我一个,有人做了皇帝还喜欢打制家具,干些木匠活呢。

有些顾客看见我老是躲在店里一本正经地读书,便觉得很不协调,会用一种奇怪的、甚至略带一点嘲弄的眼神瞧着我,好像我这种人不应该,或者说根本没必要读书似的。

我知道,他们一旦走出我的店门,就会马上挤眉弄眼地说上几句我的怪话,顺便再笑上几声。但我从来不和他们解释,更不会和他们争辩。我慢慢地习以为常也就无所谓了。因为读书所带来的愉悦感,远远大过那种被人耻笑所带来的受辱感。

我的“大成小超市”开在这条桂花街的北侧,店门朝南,西边紧挨着桂花苑小区的大门口。

我的东边也是一家小超市,叫“天美”。“天美”开得比我早,在小区里早已积累了大量的回头客,因此它的生意也一直比我红火。

“天美”再往东就是小李的皮革护理店,店名起得特别嚣张,叫“皇尊”。“皇尊”再往东就是小张的宠物店,继续往东就是小王和他老婆一起开的美容院。

小李他们三个人的店也都开得比我早,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和“天美”的老板走得比较近。他们买东西时基本上只去“天美”,而不来我的“大成”。

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一来如果他们从我这儿买东西,回头时务必要经过“天美”的门口,那样的话,大家的脸上总有些不尴不尬的;二来我的小超市一直没能领到那一张烟草专卖证,所以一直没有香烟卖,而他们却是要天天买香烟抽的。

可让人来气的是,那个“天美”的老板动不动就会搬出一张椅子,搁在他店门外一棵大槐树下面,然后猴在椅子上一坐就是老半天。他当然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和我暗暗地较劲。

他的眼睛一直瞪得滴溜溜的,朝我这边窥探,就好像他是一台全天候运作的监视器一样。搞得小区里的许多熟人都不好意思进我的店。

靠!

而生意越是清淡,我越是将自己埋进书页之间。人家多赚些钱,我便多读些书。这似乎有点阿Q精神胜利法的意味。可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是借着读书来试图逃避那些经营上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

当然,书也不能一直读,有时候也会突然令人生厌的。于是,我便把家中那台没舍得扔掉的影碟机搬到店里,又去租了一些碟片回来。我喜欢那些老片子,特别是以前上学时看过的那些经典的港片。借此机会,慢慢地重温一下倒也不赖。

我惊喜地发现,一旦全身心地沐浴在那些熟悉的电影场景中,时光也就不再那么难熬了,变得更容易流逝了。

2,

有天上午,我正坐在店里聚精会神地观看郑伊健、陈小春主演的《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小李忽然一脚跨了进来。大概是一阵耳熟能详的聒噪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时,他正叼着一根香烟在我们这条街上晃来荡去,显得很悠闲。

当然,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只有等到每天傍晚小区里面的人陆续下班、回来了以后,我们这条桂花街才会逐渐繁忙起来。而白天基本上没什么人,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专门带小孩的老头老太,他们基本上不怎么消费;即便消费,也多半是去菜市场,或者去药店。

那时已到了十月中旬,我都已经开始穿长袖T恤了,可小李的上半身却还是光溜溜的。事实上,自打我在这儿开店以后,他就一直这样光溜溜的,差不多已有整整半年了。我想,他不是不怕冷,而是怕别人看不到他那满身的纹身。

尽管他的肌肉并不怎么发达,但胸前胸后,乃至两只手臂上,都刺满了纹身,看上去还是颇像那么一回事,颇有些威慑力的。最打眼的是他胸口上那个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獠牙的狼头,任谁多看了两眼,势必要跟着晃一晃神。

小李一边看着碟片,一边不断“哇靠、哇靠!”地赞叹着。

等看到陈浩南他们几个光溜溜地跑进浴室,准备要干掉那位黑道大哥巴闭时,我再也R不住了,便脱口而出:“李老板啊,我们浩南哥的这一身纹身都不如你的嚣张。”

小李呲牙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然后,他就递了一支香烟给我。

等小李往我店里一站,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小张、小王也都陆续站了进来。于是,我的店里一片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好不热闹。唯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隔壁那个“天美”的老板又猴在那张椅子上开始监视我这边了。

我想,他们三个人肯定也感觉到有些异样,有些别扭。但大家都强R着不朝外面望,都装作没受到那种灼人的、变态的“监视”的影响。

后来,当小李跑出去说要买一包香烟时,“天美”的老板这才挤出笑容,站起身来,走进他的店里。

等看完全部的《古惑仔》系列后,他们三个人只要一没事,就会跑进我的店里抽抽香烟,扯扯闲话。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便和我逐渐熟络起来,也经常会到我的店里来买点东西。不过搞笑的是,他们一般不会亲自来买,而是把所需要购买的东西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然后让小李的大女儿跑到我的店里来买一下。

这样一来,就免得他们自己提着一包东西、从“天美”门口经过时的尴尬了。而小孩子才不管这些呢,只要给她一根棒棒糖,或者一句奉承的好话,她替人跑起腿来,就高兴得像打了一针鸡血似的。

小李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岁,小的四岁。有一次,我把我儿子一辆买过来只玩了半天便扔到一旁的玩具小汽车送给了她们。姐妹俩很高兴。我看见她们几乎天天捧在手上,在门前跑来跑去。

另外,大家熟络了以后,彼此之间有什么心里话也会掏出来扯一扯。

有一天,他们问我的店里怎么会一直没有香烟卖?

我就一五一十、且有些余怒未消地告诉他们,上一次,好不容易等到烟草专卖局的人上门来检查、审核我这个小超市的经营资质时,却被隔壁“天美”的老板给搅黄了。

那一天,两个烟草专卖局的人跑到我店里,亮明身份后,便拿出一卷皮尺开始丈量营业面积。丈量过后,其中一人却说我的营业面积不足一百平方米,没法给我发证。

“怎么会没有一百平方米呢?”我连忙拿出了房东留给我的房产证复印件,上面赫然指明这个店面的建筑面积有一百三十五平方米,就算除掉公摊面积,实际面积也必定超过一百平方米。

可那人看了看房产证复印件,马上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你后面的那个小仓库不能算作营业面积。我们要求实际营业面积必须达到一百平方米……”

说话之间,我赶紧往他们两个人的口袋里塞了两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但人家却怎么也不肯收。就在那一刻,我压根儿没有提防到,隔壁“天美”的老板正站在我的店门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我们;那架势仿佛随时会扑进来咬我们一口似的……

等我一口气说完,小李慢悠悠地吐出了一串烟圈,接口道:“老孙啊,你也不能全怪人家。你想想,他是先来这儿开小超市的,你是后来开的,而且又开在他的隔壁。所以,他能不恨你吗?”

这倒也是一句大实话。不过,大家公平竞争嘛,他也用不着天天像这样肉麻兮兮地“监视”我啊?这不是公然向我挑衅吗?这不是明摆着欺行霸市吗?……

除了瞎扯,我们还会在一起瞎闹。有一次,我和他们三个人轮流扳了一下手腕。小李和小王都扳不过我,可我却扳不过那个开宠物店的小张。小张每天帮那些小狗小猫什么的做阉G手术,倒是阉出了一大把手劲。

我不禁惊叹:“看不出来啊,小张,你的手劲居然这么大!隔壁桂花苑小区里那十几个保安都和我扳过了,但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看来,你是我们桂花街上的第一大力士!”

小张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嘿嘿,还有一个我也扳不过。”

“哪一个?”

“喏!”

小张抬起下巴,迅速点了一下外面那个正在鬼鬼祟祟地朝我们这边窥视的家伙。

那家伙的身材和小张差不多,都属于那种矮牛一般,看上去颇有几分蛮力的“短短粗”类型。

说实话,自打开小超市以来,我就一直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拿一把菜刀冲出去,把他丫的剁成一摊碎泥。或者至少摔他丫的一大跤。可这一下,我真得好好掂量一番了。

3,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店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像公鸡鹐架似的吵闹起来。我立刻丢开书,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开美容院的小王夫妇和另外一对男女正扭打在一起。

那对男女一边和小王夫妇厮打,一边不时向围观的人群作出一些辩解,显然意在降低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对他们前来寻衅滋事所激发出来的公愤。

我们从他们的辩解中得知,他们是小王老婆的表姐和表姐夫,也是开美容院的,小王老婆原先一直跟着他们学美容。可等她学会了以后,却不愿意再继续跟着他们做了,执意要回老家去开美容院。毕竟是家里的亲戚,他们只好放人,而且还手把手地教了她不少开店的生意经。

可不成想,她的美容院非但没有开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而是开在了同一个城市里,还撬走了一大批原先的老顾客。所以他们当然不会饶过她,便来兴师问罪。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话不投机,便撕下脸皮,破口大骂,继而扭打在一起。

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闻风而动,围过来看热闹,大家的脸上似乎都有点喜形于色。

不过,就是没有人敢贸然跑上前去劝和、拉架。我也不敢。也不是说完全不敢,毕竟他们并没有真的动刀动枪,上去劝和、拉架时也不至于会被误伤,而是说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实在没有勇气跑上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做坏事时我觉得难为情,做好事时我同样觉得难为情。唉,我可能真像某些顾客所嘲笑的那样,是个“怪胎”吧。

显而易见,小王夫妇没有长成对方两口子那种人高马大、膀粗腰圆、看上去特别有街头斗殴能力的壮实身材,所以比较吃亏,眼看着全然处于下风了。

小王被那个男人揍得围着一棵大树不停地兜圈子,好像不停地在树干上绕毛线一样。

而他老婆被那个女人死死揪住一把长头发,按倒在地上,上身的衣服还被拉扯到胸部,露出了一大片光溜溜、白净净的腰身。叫我们这些男人不好意思多看,但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唉,我们桂花街上的人竟被别人欺负成这样!

我终究是看不下去了。那一刻,一股冲动似乎呐喊着要把我从“难为情”中解放出去,带我飞越人群,冲到小王和那个男人的中间。

可还是被人抢了先!

只见刚才还在店门口忙活的小李,猛地丢开手中的喷枪,迅速跑了上来。他先是一把扯掉口罩,再一把扯掉上衣,立刻露出了那满身的纹身,以及胸口上那个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獠牙的狼头。

除此之外,他身上至少还有两处特别打眼的地方,一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很粗很粗的、黄灿灿的金项链;二是他的裤子上没有扎一根皮带,而是非常随意地、松松垮垮地吊在小腹上。小腹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像是从前某次江湖格斗时被人砍伤的。

更要命的是,小腹那儿还露出了一长溜的黑毛,就像他的裤裆里藏着一根藏獒的尾巴。

总之,他的架势显得很有个性,很有一股奇特的威慑力。

紧接着,他一把揪住那个正在追打小王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大吼一声:“妈拉个×!你们竟敢跑到我们桂花街上来欺负人!给我立刻住手!要不然,你们今天休想走出去!”

小李吼完之后,我们围观的人顿时安静下来,且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的这一声大吼,完全配得上他那一身特别打眼的、显得卓尔不群的架势,也完全配得上我们普通人对那些江湖纹身人士的若干遐想。

果然,那个男人立刻被小李镇住不敢动了。

其实看上去,他的身材和小李旗鼓相当。我猜测,他并不是怕打不过小李,而是怕打了一个纹身人士后,说不定会给自己惹上一个无法预料的麻烦,所以只好奉行“见好就收”。

与此同时,那个女人也立刻放开了小王老婆。小王老婆随即拉下了自己的上衣,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开始细细地整理那一头凌乱的、沾了几根草屑的长发。

我们这些男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无声地传达着关切和怜惜之情。

小王老婆长得很精致,很耐看,做美容这一行倒是很适合她。我后来有一次做梦,竟然毫无廉耻地梦到了她。唉,真是不应该啊。毕竟朋友妻不可欺也。

小李大概是觉得初见成效,便一鼓作气,继续冲着那个男人瞠目怒吼道:“妈拉个×!你们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过来打人就是不行!”

然后,他再一把搡开那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回“皇尊”的店门口,重新戴起口罩,拿起喷枪,全神贯注地朝一只皮鞋上喷起漆来。

他那专注的神情,很容易使人想起电视上那些大国工匠们工作时心无旁骛的画面。我们几乎就要肃然起敬了。

看来,我们桂花街上从此就多了一位“带头大哥”。可唯一让人稍嫌不足的是,小李的江湖地位并不是像人家浩南哥那样,靠一架又一架、实实在在地打出来的,而是靠一声大吼,不,应该是两声。

自此以后,我们桂花街上若是发生什么纠纷时,总有人兴冲冲地跑过来,怂恿小李去替他们出头;但往往却被小李的老婆给搅黄了。小李的老婆只要发一声喊,两个女儿就会立即冲上去死死地抱住小李,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那一刻,小李动弹不得,只好无可奈何地朝来人摊开双手,苦笑一声。

事实上,小李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至多是我们桂花街这爿浅水里的王八,而惹不得那些大江大河里真正的蛟龙。他后来也说过,他那满身的纹身只不过是年轻时赶时髦、一时冲动的“杰作”,而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帮派的“投名状”,只能吓一吓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

至于小腹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小李有一次在酒后也吐了真言,说那是他以前在火锅店打工时,有一次端火锅不小心滑倒在地被烫伤的。

那一天,既然小李带了头,别的人也就乐得做一回和事佬,于是大家都跟着纷纷插起嘴来,劝那对男女和小王夫妇有什么事好商量,毕竟都是亲戚……

那天晚上,小王夫妇特意过来请小李一家到我们这条街上的“川香园”小饭店去吃饭。小王也喊了我一声,但我没去。无功不受禄嘛。再说了,我不喜欢吃辣;头天晚上吃得很爽,第二天早上蹲坑时就爽不起来了。不过,我看见小张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4,

打那以后,他们三个人就常常聚在一起喝酒,也会聚在一起打牌。打牌时若是在晚上,而且是三缺一,我也就只好当仁不让了。

他们三个人喝酒时通常都是坐在小李的店里喝的。

因为小王的美容院比较高档,好像不适宜摊手摊脚、驴喊马叫地坐在里面喝酒吹牛。而小张的宠物店呢,好像更不适宜,因为里面整天充斥着一股骚臭味,一般人根本扛不住。

尽管小李的店里也终日弥漫着一股鞋油、喷漆的味道,但还不至于叫人恶心得喝不下酒,咽不下饭。

大家发现,小王来小李的店里吃饭时,总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后来,这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于是,便有好事者凑上前去悄悄地问:“小李啊,我们发现那个小王带着他儿子,几乎天天都要跑到你这儿来蹭饭吃,他是不是缴纳伙食费给你们家的?”

“还缴纳伙食费呢!我可从来没有见到他掏过一分钱!”小李不吭声,可他老婆却是个快嘴的婆娘。

“不过就是多两张嘴嘛,吃一点饭能吃掉多少钱呢?!”小李朝他老婆狠狠地瞪了一下眼。

“是没有吃掉多少钱。可你一天到晚又能赚到多少钱呢?!我们一家四口自己都快要吃不上饭了!……”

“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小李一下子火了,气得两只腮帮子鼓涌鼓涌地直抖。

看那架势,要不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估计他早就挥起手来,猛掴他老婆大耳光了。

他老婆见势不妙,不过见有人在,便索性耍了一回泼,竟呜呜呜地啜泣起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小李,你不要欺负人!自打我跟了你以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好日子。小李,你给我听好了,等我给你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就对得起你了!……”

老婆一哭,小李反而不生气了,转而朝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咧嘴一笑:“她们这些女人真是麻烦,整天啰里啰嗦的!……”

小李一家四口人,就靠这么一个看上去不死不活的皮革护理店讨生活,确实是不容易。

有天晚上,我们几个人聚在一起打牌时,小李忽然扔下手中的牌,长叹一声:“唉!——我本来是想开一家高档的奢侈品皮具护理店,可谁知开到最后却成了一家只靠修鞋、洗鞋来维持生计的蹩脚小店。当初没开店时,我觉得奢侈品皮具护理的市场前景广阔,可等我学成了皮革护理技术,再开了店以后才发现,那都是一场空想!许多有钱人宁愿买一只新包,也不愿意到我这边来,花几百块钱把旧包护理、翻新一下。妈的,赚他们那些有钱人的钱,真是太难了!……”

我说:“我也不瞒你们讲,我当初开这家小超市时,还想以此为起点,将来开成一家全国性的社区连锁小超市呢。可现在,你们看看,我就连那一张烟草专卖证都搞不定!……”

小王说:“我那个美容院尽管看上去还不错,天天有人跑进来做美容。但那些女顾客都精明得很,她们只要一感觉自己脸上哪里不对劲了,譬如发红、发痒、过敏什么的,就会马上吵吵嚷嚷地跑过来找我们算账!……”

小张说:“唉!——你们还算是不错的了,毕竟都已经成家立业,有老婆和小孩了。可我呢,我女朋友老是嫌我身上有一股骚臭味,老是叫我换一个行当。可我本来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嘛!……”

那天说到最后,屋里一片唉声叹气。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啊。

随着天气逐渐变冷,我们小超市的生意也逐渐清淡下来,因为冷饮、饮料和啤酒之类往日主销的品种都开始销不动了,那可是我们这些小超市赖以生存的“主力军”。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熬日子。

隔壁“天美”的老板这一下更有大把的时间,像东方不败修炼《葵花宝典》似的,整天蹲在那张椅子上修炼“偷窥大法”了。靠,他也不怕冷。

可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是,小李皮革护理店的生意却开始日渐红火,每天都有顾客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拎着一两件皮衣,就是拎着一两双皮鞋。天冷了,那些皮货也就派上用场了。

“皇尊”的店门口整天晾晒着一大堆高帮、中帮、低帮不等的皮鞋,还有一长排五颜六色的皮衣。小李整天站在店门外,端着一把喷枪,不断朝那些皮鞋、皮衣上喷漆,喷得我们这条街上终日壅塞着一股化工油漆的刺鼻味道,以至于我们这些饱受摧残的左邻右舍,不得不终日戴着一副口罩。

不过,尽管大家难免心生怨气,但谁也不好意思发作出来,毕竟小李一家四口都靠他的这一把喷枪吃饭。

可就是在这么忙碌的情况下,小李的店门却会隔三差五地关一下。因为天气一冷,他的两个女儿就会轮番发热、感冒,需要往医院里送。他们一般不去市中心的那几家大医院,而是去距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家街道医院。

有一次,小李带他大女儿看完病回来后,忽然跑进我的店里,气鼓鼓地说:“妈的,现在的医生真是太黑了,他竟然一下子给我大女儿开了五百多块钱的药!我气得一把把药方扔到他脸上,骂他不长眼睛,难道看不出我们是外地过来讨生活的打工仔吗?!……”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后来,我让他重新开一张药方,他还唧唧歪歪的不愿意呢,但被我立即喝骂住了,他只好重新开了。这一次只开了五十多块钱的药。其实效果还不是一样的。他先前开那些昂贵的药,无非是想多拿一些回扣!……”

“也不能这么没凭没据地说人家医生。永远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我劝解道。

不过,光吃药好像也没什么效果;也可能真的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第二天,第三天,他大女儿的高烧依然不退,只好重新送到医院里挂水。挂一天还不行,必定要连续挂上好几天。

可等大女儿差不多痊愈时,小女儿又紧跟着发热、感冒了,就像电视上治疗灰指甲的广告所说的那样,一个传俩。

我们常常看见小李两口子一个拖着大女儿,一个抱着小女儿,全家人一起出动往医院里赶。

如此一来,“皇尊”的店门也就只好常常关一下了。自然,那些关门的日子不仅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要从以往的盈利中倒贴出房租的钱。

5,

有一天,小李跑过来对我说:“老孙啊,看来我这个店是撑不下去了。今年年底房租到期后,我们就回老家去了。”

我不禁诧异地说:“你的生意不是蛮好的吗?!店里堆着那么多的皮鞋。”

小李苦笑着说:“这你就说外行话了,一双皮鞋拿过来护理一下,我也就仅仅收个十块钱,可是要花不少工夫呢,先要把鞋带解下来,再清洗、晾晒、护理,最后还要把鞋带重新系上打好包,整个过程往往要耗费三到五天的时间。有些顾客总是忘记了过来拿,于是店里便越堆越多……”

他抽了口烟,“事实上,你看着多,可只要一百双鞋就把我的店给堆满了。而且洗鞋和他们洗车一样,一到下雨变天就没人上门,只好吃空屁!……”

小李忽而敛住笑容,话锋一转,一脸凝重地说:“另外,我店里鞋油和喷漆的味道太重了,两个女儿动不动就发热、感冒,而且咳嗽也一直好不了,估计就跟这个有很大的关系。况且我老婆的肚子里现在还怀着一个。前几天去做孕检时,医生还说我家老三的胎心有些弱。”

我不禁感同身受地说:“这倒是要注意!相比于赚钱,还是健康更重要。不要说她们两个小孩子了,就是我们这些大人也受不了。每次你在外面干活,喷枪一响,我就吓得赶紧戴上口罩。如果不戴,马上就会咳个没完没了。”

“呵呵,不好意思了。”小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后来,小李还说他回老家后,要买一条船,跟着他哥他们的船队一起跑运输,可以多赚些钱。

我说:“行啊!这一次,你就能翻身了。说不定你老婆也能翻身了!……”

就在我们闲聊时,那些搞市政工程的人又跑到我们这条街上,开始大兴土木、开肠破肚地挖了起来。这也是我在这儿开小超市半年以来,遇到的第三次施工。

可过分的是,这一次他们竟然沿着我们的店门口竖立了一道长长的围挡,几乎把整条街的生路都挡起来了。如此一来,我们只能去喝西北风了。于是便有几个开小店的人,一起跑出去和那些施工人员理论。但人家根本不搭理我们。

有人便跑过来请小李出头。小李因为去意已决,所以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与其和他们理论,还不如去和我们的房东理论呢。”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的房东和那些恶狗没有什么区别,到嘴的肉是决然不会吐出来一块的。既然如此,大家也就只好自认倒霉了。

事实上,对于我们这些开小店的人来说,那些不顺心的事情,犹如野草芃芃,一望无际。

生意惨淡之余,我还被迫跟人打了一架,打碎了一副眼镜,真是衰到家了。

有一天,那些搞市政工程的人在外面轰隆轰隆地施工时,不知怎地竟弄断了隔壁“天美”门口的一根水管;里面的水立即喷射出一股巨浪,落到地上后,又迅速分成两股,一股直往店外涌,一股直往店内灌。

“天美”的老板娘一边吓得尖叫连连,一边抢着把地上的纸箱往高处挪。可令人气愤的是,那些肇事的施工人员却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观望着,竟说他们不会修水管。“天美”的老板只好赶紧打自来水公司的抢修电话。

有人提醒那个尖叫不止的老板娘赶紧去查看一下水表。当她看到自家水表上的指针居然纹丝不动时,便立即停止了尖叫。

看着水管一直源源不断地喷着巨浪,怪让人心疼的,于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纷纷把自家的拖把拿过来仔细洗濯了一番。有人还索性拎来了空水桶开始装水。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不热闹。直到抢修人员赶来了为止。

可等水管修好了以后,有个抢修人员看了看“天美”的门牌号,又看了看“大成”的门牌号后,竟然径直跑过来让我在一张报修单上签字确认。原来,隔壁“天美”的老板刚才打抢修电话时,故意报了我的店名和门牌号,因为他生怕会收抢修的费用。

尽管抢修人员并没有提出收费的要求,只是让我履行一下必要的签字手续,但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再不大奋乾刚,以惩其侮,那么脸面安在?!再加上我一直不能卖香烟,眼看着“大成”就要撑不下去了。于是新仇旧恨一起交攻于心,我便毅然决然地冲上去,和那家伙扭打在了一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算总账的这一天终究是跳不过去的。

那一天扭打的结果是这样的:我的下巴被那家伙狠狠地砸了好几拳,眼镜还被他砸碎了。妈的,这些“短短粗”的矮子们就喜欢跳起来,偷袭我们这些高个子的下巴。当然,他的头上也被我砸了好几拳,胸脯还被我用膝盖狠狠地顶了一下……

当时,要不是小李及时跑上来隔开我们两个,估计就要血溅桂花街,闹出人命了。

小李说:“妈拉个×!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都不容易。可你们天天这样较着劲儿斗来斗去的,有意思吗?不觉得无聊吗?不怕别人笑话吗?……”

小李是个直性子,是那种假以时日我非常愿意与之深交的人。但命运只给了我们浅尝辄止的机会,并不打算让我们深交。

很快,就到年底了,小李一家人说走就走了。很快,他们的房东就在店门口贴出了“旺铺出租”的告示。

小李回老家以后,一些顾客暂时未来得及拿走的皮鞋就存放在我的店里。有顾客打电话跟他要皮鞋时,他就让人家到我的店里来拿。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顾客没能拿到自己的皮鞋。

我和小张、小王三个人猜测,这要么是被小李自己带走的,要么是被前面的顾客偷走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我老孙藏起来了。

我确实藏了一双,那一双我试穿了以后非常合脚,便不想再脱下来了。但我最终还是脱下来,还给人家了。我想,我们读书人要偷就去偷书,或者去偷人,但绝不能去偷鞋,尤其是一双被别人穿过的破鞋。

小李回去没几天,就逐个打电话给我们,想跟我们借钱去买船。可最终,只有小王借了三万块钱给他。

我们都有些担心小李不会还钱。有人还因此而取笑小王,说那是小李向他们父子俩收取的伙食费。到后来,连小王自己也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有一天,小李的手机忽然打不通,停机了。

开春以后,我们店门口的那一道围挡还是没有被撤掉。因此房租一到期,我就被迫关了小超市,开始另谋生路。

后来,经过一番兜兜转转,我竟然开上了黑车,早上先送儿子去上学,接着再送老婆去上班,而后就到处兜揽乘客。开黑车总归要比开小店赚得多一些。不过,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天天有闲工夫读一会儿书了。

而令人费解的是,尽管不开店了,但我还是会经常做噩梦,梦到店面的房租就要到期了,可下一年的房租我却还没有赚到手。

每次开车途经桂花街时,我就会想起那些故人,甚至会想起小李的两个女儿。

6,

有一次,我看见她们蹲在门外的一棵大树下面,把我送给她们的那一辆玩具小汽车埋在树根旁边的泥土里。我便问她们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玩具。姐姐抢着回答:“叔叔,我们很喜欢!可是我们怕会被城里的小孩偷走,所以就把它藏起来!……”

现在,小李跑船肯定是翻了身,要不然他今天怎么敢请自己的债主小王去吃饭呢。

可我竟然忘记了问他,他老婆有没有翻身,帮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