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赵丽华纠缠了25年,我的妻子张秀芬从未公开闹过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她软弱可欺,连我都快忘了她年轻时也曾有过鲜亮的眼神。
赵丽华仗着我的纵容,越来越放肆,她的儿子周凯更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直到周凯大学毕业,一心要考个“铁饭碗”。
笔试面试都顺利过了,却在最后政审环节卡了壳。
调查人员反复询问家庭关系,尤其是他父母“婚姻状况”的细节。
赵丽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催着我想办法。
我硬着头皮去妻子张秀芬,想让她看在“孩子前途”的份上,帮忙圆个谎。
她安静地听我说完,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只是淡淡地问了我一句:“周建国,你知道政审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01
周海生站在酒店宴会厅的边缘,手里捧着一杯橙黄色的果汁。
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有些刺眼的光芒,让他感觉眼睛不太舒服。
他看着赵丽华穿着那身醒目的红色旗袍,挽着他父亲周建国的手臂,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
她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在整个宽敞的宴会厅里回荡。
周建国是他的父亲,而赵丽华并非他的母亲。
“老周,你可真是有福气啊,儿子这么有出息,考上了市里这么好的单位。”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用力拍着周建国的肩膀,脸上堆满了笑容。
“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知道努力。”周建国回应着,脸上泛着一层油光,显得有些得意。
赵丽华立刻提高了嗓门,声音尖锐地插了进来:“我们家小凯啊,就是随他爸爸,脑子活络,一点就通。不像有些人,光知道死读书,读到最后也没什么大用场。”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一样,故意从周海生的脸上扫了过去。
周海生默默地低下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他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的母亲张秀芬悄悄往他外套口袋里塞了两个还带着余温的水煮鸡蛋。母亲的手很粗糙,掠过他手背时带着明显的摩擦感。“单位远,路上要是饿了,就拿这个垫垫肚子。”她这样说道。
“妈,我走了。”周海生当时没有回头。但他心里清楚,母亲一定还站在家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此刻的宴会厅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赵丽华端着酒杯,步子略显虚浮地朝他走过来。“周海生,你一个人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你弟弟敬杯酒,庆祝庆祝!”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海生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我喝这个就行。”他晃了晃手里的果汁杯。
赵丽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果汁?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单纯。今天是你弟弟的大好日子,你别摆出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大家看。”她的声音又拔高了些,引得附近几个人看了过来。
周建国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皱着眉头看了周海生一眼,语气有些不悦:“海生,听你赵姨的。”
周海生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玻璃杯的边缘变得有些粘手。他最终走了过去,从旁边的桌子上随意拿起半杯不知是谁剩下的白酒。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周凯,正用一种混合着得意和轻蔑的眼神看着他。
“哥,以后我可就是端公家饭碗的人了。你呢?还在那个修车铺里混日子吗?”周凯的语气听起来“关心”,实则充满炫耀。
周海生举起那半杯酒,声音平淡无波:“恭喜你。”说完,他一仰头,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喉咙。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直烧到胃里,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赵丽华见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周建国拍了拍周凯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也走向了另一边。周海生退回他刚才站立的角落,胃里开始翻腾。他觉得需要点冰凉的东西压一压。
他走向自助餐区,想拿一片冰镇的西瓜。手指刚碰到夹子,就听见身后传来赵丽华尖利的叫声:“哎哟!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周海生回过头,看见赵丽华新旗袍的下摆上,溅上了几滴明显的油渍。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脸色煞白,不停地弯腰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刚没端稳盘子……”
“没端稳?你知道这件旗袍多少钱吗?把你一个月的工钱赔过来都不够!”赵丽华丝毫不肯罢休,声音引来了更多人的注视。
周建国快步走了过来,试图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为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什么算了!”赵丽华用力甩开周建国的手,突然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周海生,“是不是你?刚才是不是你撞了这个服务员,才让他把东西弄洒的?”
周海生看着赵丽华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平静地说:“我一直站在这里,离你至少有三米远。”
“就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个扫把星!就见不得我们一家人好是不是?”赵丽华不依不饶,声音愈发尖刻。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响起,各种目光聚焦在周海生身上。他感到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也嗡嗡作响。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腮帮子,把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然后,他转过身,推开酒店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步行到公交车站,从口袋里摸出母亲给的那两个鸡蛋。鸡蛋已经彻底凉透了。他剥开其中一个,慢慢地咀嚼着。蛋黄很干,噎在喉咙里,他费了点劲才咽下去。公交车迟迟不来,他靠着站牌,看着街道上穿梭的车流,心里一片空旷的茫然。
02
修车铺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橡胶的独特气味。周海生躺在一辆汽车底盘下面,正在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手里的扳手有点打滑,虎口被猛地崩了一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海生!出来一下,有人找你!”老板在门口大声喊道。
周海生从车底滑了出来,用沾满黑色油污的袖子随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门口站着两个穿着整齐制服的人,胸前别着清晰的工作证。
“你是周海生同志吗?”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个开口问道。
“我是。”周海生点了点头。
“我们是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现在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你配合。”高个子说话很客气,但语气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
老板很识趣地走到另一边去了。高个子工作人员拿出一个记录本和笔,矮个子则站在一旁。“你的弟弟周凯,目前正在参加我们区里组织的公开招聘,现在已经进入了政治审查阶段。”高个子开门见山地说。
周海生沉默着,没有接话。
矮个子工作人员补充道:“政治审查主要是了解家庭成员情况和社会关系。你是他的直系亲属,我们需要你如实提供一些信息,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和他……不怎么熟。”周海生低声说道。
高个子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根据我们初步了解,你们是亲兄弟,而且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已经搬出来自己住,有三年了。”周海生回答。
“方便说一下搬出来的原因吗?”矮个子追问,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周海生的目光落在对方笔下空白的表格上,那一条条横线像一道道栅栏。“住在一起不太方便,就搬出来了。”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有邻居反映,你们家庭内部关系比较紧张,存在一些矛盾。你的父亲周建国先生,和你的母亲张秀芬女士,他们之间的感情状况怎么样?”高个子的问题直接切入核心。
周海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洗不掉的油泥里,传来微微的刺痛。“这个问题,你们或许更应该直接去问他们本人。”他回避了正面回答。
“周海生同志,请你理解,这是正规的审查程序,我们需要从多方面核实信息。你的回答对你弟弟的前途很重要。”矮个子工作人员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压力,目光紧盯着周海生。
周海生抬起头,望向修车铺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我父母……在法律上,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的父亲周建国先生,长期与一位名叫赵丽华的女士共同居住生活,情况是否属实?”高个子继续问道,问题越来越具体。
“属实。”周海生没有否认。
“这位赵丽华女士的儿子周凯,经我们初步了解,是你父亲周建国与赵丽华在非婚姻关系期间生育的孩子,这一点也属实吗?”矮个子紧接着问道,记录本上的横线似乎更多了。
周海生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嘴唇,最终吐出两个字:“属实。”
“那么,你的母亲张秀芬女士,对于你父亲长期与他人同居并育有子女的情况,一直是什么态度?她是否表达过反对意见,或者采取过什么行动?”高个子的问题看似平常,却直指家庭矛盾的核心。
周海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表情:“她……没闹过。至少,没在外面闹过。”
两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高个子合上记录本,点了点头:“好的,周海生同志,感谢你的配合。我们暂时了解这些情况,如果后续还有需要核实的地方,可能还会再联系你。”
他们说完便离开了修车铺。老板这才凑过来,递给周海生一支烟:“没事吧?政审的人?找你问周凯的事?”
周海生摇摇头,没有接那支烟。他走回修车铺最里面的水槽旁边,拧开生锈的水龙头,用冰凉的自来水猛冲自己的头。刺骨的冷水顺着他的头发、脖子流进衣领里,他打了个寒颤。关掉水龙头后,他双手撑着水池边缘,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略显疲惫的脸。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因为水进了眼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03
周海生租住的小屋只有大约十平方米。屋子里摆着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旧书桌,还有一个廉价的塑料布衣柜。墙壁上糊着早已发黄并卷起边角的旧报纸,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昏暗和压抑。
他把自己扔到床上,床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天花板上有一块深色的水渍,形状很不规则,像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
他盯着那块水渍,思绪却飘回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小,记忆里的家至少表面上还是完整的。
有一天深夜,他起床去卫生间,路过父母房间时,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极力压抑着的哭泣声。他悄悄凑近门缝,看见母亲张秀芬坐在床边,肩膀不停地耸动。
父亲周建国则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房间里烟雾缭绕。
“建国,我求你了,今晚别去那边了,行不行?”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哀求。
“我的事你别多管。”父亲的声音很生硬,没有回头。
“赵丽华那个女人……她就是要把我们娘俩往死路上逼啊!”母亲的哭声更加压抑,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
周建国猛地转过身,语气带着不耐烦:“你懂什么!小凯才那么小,要是没有爸爸,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在外面怎么抬得起头?”
“那海生呢?我们的海生就有爸爸了吗?你整天不在家,他心里就好受吗?”张秀芬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我不是还住在这里吗!我少了你们吃的还是穿的?钱不都给你了吗!”周建国的声音提高了些,烟灰掉在地板上。
张秀芬的哭声变得更低,充满了绝望:“离了吧……建国,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我们离婚吧……”
周建国沉默了很久,久到周海生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最后,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说:“不能离。离婚了,对我单位的影响不好,我的前途怎么办?再说了,海生以后还要考学、找工作,哪一样不需要政审?家庭关系有污点,会拖累孩子。”
张秀芬听到这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呆呆地坐着,脸上的泪痕在昏暗灯光下格外清晰。
门缝里透出的那线光亮,仿佛割碎了周海生幼小的世界。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床上,用带着霉味的被子紧紧蒙住了头。
又是一个周六,周海生像往常一样回到母亲张秀芬住的地方。那是一片老城区的筒子楼,楼梯狭窄而昏暗,墙壁上布满斑驳的痕迹。张秀芬正在狭窄的厨房里摘豆角。
“来了啊?桌子上有苹果,自己拿着吃。”母亲头也没抬地说。
周海生拿起一个苹果,表皮已经有些起皱发蔫了。他找来水果刀,慢慢地削着皮,果皮连成一条细长不断的线。“妈,昨天有人来找我了。”他开口道。
张秀芬摘豆角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动作,只是“嗯”了一声。
“是搞政审的人,来问周凯的事情,了解家庭关系。”周海生接着说。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豆角被掰断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过了好一会儿,张秀芬才问:“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就按实际情况说的。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周海生看着母亲开始花白的头发。
她才五十二岁,背却已经有些佝偻了,长年累月的辛劳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嗯。”张秀芬又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不该说的,就别说太多。”
周海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妈,你恨我爸吗?”
张秀兰把摘好的豆角放进盆里,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厨房。
她没有马上回答。等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她才转过身,看着儿子。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出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恨不恨的。”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那……赵丽华呢?”周海生追问。
张秀芬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她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开始切一块瘦肉。刀刃落在木质案板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
“她儿子,不是要考那个‘编制’吗?”
张秀芬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了这么一句。
周海生一时没明白母亲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张秀芬继续切着肉,头也没抬,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