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易书生、曹昱

对话时间：2022/12/28、2025/9/15

易书生：最近在思考问题还是酝酿新作，久不露面了？

曹昱：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你进入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圈子的时候，好像是洞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即便是这个世界本就在我们身边，我们本就在这个世界之中，只有打开那一扇门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变得不一样。现在我就有这么一个感觉。随着了解的越多，这种感觉越明显。我觉得我发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大隐秘，或者说中国幕后的一个大世界。尤其是一位高人生前曾经说过一段话，也是印证了我的看法，他说：“西方人的看法，中国只有人生哲学最发达，过去西洋人写的中国文化历史，认为中国的宗教都是外来的，中国本身没有。对于这一点，我是绝对反对，所以很多美国来的教授跟我谈起这个，我都把他们驳得一塌糊涂，告诉他们，你们不懂，中国有宗教，只是不像你们的宗教形式。而且世界上五大教主都是东方人，释迦牟尼佛是印度人，默罕默德是中东人，耶稣也是中东边上的人，犹太人也是东方，不是西方；至于孔子、老子，都是我们中国人，都是东方人。这个还不说，你们过去的所谓宗教，是泛神教；我们过去看起来好像也是多神教、泛神教，其实不是。中华民族过去文化只有一个宗教，就是祖宗，是孝道，祖宗这个根根就代表宗教了。所以拜祖宗代表了一切，是一样的宗教情操。我说哲学也有很多的道理，我们历史就代表了中国的宗教哲学。”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对照二十四史进行了比照分析，这位高人所说的“过去只有一个宗教”，发展到汉代就逐渐淡出，道教、儒教兴起，它却隐藏了起来；或者说，道教、儒教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它的部分功能，其作为宗教的影响力，至今仍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易书生：你说的那位高人是南怀瑾先生吧！按照你目前的研究发现，能不能深入地说一下，为什么说祖宗是宗教？它与其他宗教有什么异同？与原始的祖先崇拜、萨满等教派有何不同？

曹昱：是的。在我几乎要迷失在古代典籍的汪洋大海的时候，南师的那段话，如醍醐灌顶，让我有一种“吾道不孤”的激动。南师在回答学员提问的时候，还曾指出：“西方人认为中国原始没有宗教，我告诉他们，你错了，中国原始有宗教，中国文化以前的宗教是泛神论，很多神。中国以前就有宗教，孝道，供奉祖先就是宗教。所以我给西方人讲，你们所认为的宗教，不是西方原始的宗教，西方原始的宗教也是泛神论。你们的宗教，人的上面是上帝，下面是儿女，中间是兄弟姊妹，伦理是‘丁’字形的。我们中国过去，祖先就是宗教，祖宗、父母在上面，代表上天，中国的‘帝’字代表上天，下面是儿女，中间是兄弟姐妹亲属，这个是“十”字形的文化。中国上古好像没有宗教，实际有一个宗教，后世简单称为‘天人合一’，是泛神的。虽然泛神，不太迷信。”南师所说的这个“泛神”，实际上并不是原始的，而是贯穿于中华文明的各个历史阶段，对此，我们从中国的神仙谱系就可以看出来，比如：“中华第一姓”风姓有女娲娘娘风里希、天皇大帝亦或叫太昊皇上帝伏羲，生于甘肃而故于河南；黄帝的宰相风后，即掌管风的神仙方天君，又称风伯，山西人。李姓的有道教始祖李耳，河南人，也被称为太上老君；还有太白金星李长庚，安徽人；三元赞化天尊李修缘，也就是佛教里的济公，浙江天台人。张姓的有大名鼎鼎的玉皇大帝张百忍，安徽人；主管文运的文曲星君张亚子，四川人。杨姓的有王母娘娘杨回，甘肃人；庄姓的有圆通自在天尊庄妙善，河南人；林姓有妈祖林默娘，福建莆田人；蒋姓有阎罗王蒋子文，江苏人；柴姓有月老柴道煌，河南人；范姓有黑无常范无咎，江苏人；谢姓有白无常谢必安，江苏人；赵姓有财神赵公明，山东人……可以说，各家各姓都有人名列神仙谱系，他们有名有姓有籍贯，不仅在各个姓氏家族里都是老祖的存在，而且普遍享受着人间的香火供奉，有祠有庙有牌位，你能说它不是宗教？

易书生：从理论上来说，宗教是人类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和崇拜体系，它通过教义、仪式和组织来指导信徒的精神生活和社会行为。构成宗教的三要素包括：包括宗教观念、教义、情感与体验的宗教意识、有仪式和相关活动的宗教行为，以及相关制度和团体的宗教组织。说到这里，我想到当初认定儒教的那些探讨和争议。西学东渐以后，或者说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按照西方模版套装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西方宗教的样式，直接冲击到了我们对本土文化和宗教的理解，那时候，一些学者通过对中华民族历史和文化的深入整理和思考，认定在佛教、道教之外，还有一个被封建王朝作为正统信仰的国家级宗教，其地位和意义，远高于佛教和道教，而且，无论是作为宗教的意识、行为、组织，几个要素统统具备，由此而确认儒教在本土作为宗教的地位。

曹昱：是的，以我目前所掌握的资料，仅从外围观察，祖宗不仅具备作为宗教的各个要素，而且，它与佛教、道教、儒教的比较分析，祖宗在很多方面更胜一筹，比我们已知的宗教还宗教。比如说，佛教礼佛、道教供三清、儒教拜孔子，祖宗呢？祖宗按照字辈层级和规模祭拜老祖，从炎黄到鼻祖、远祖、太祖、烈祖、天祖、高祖、曾祖、祖父等列祖列宗、列位老祖，尊奉和祭拜的队伍更为庞大，跨省市乃至跨国规模的也是频出现；祭祀有三牲祭品、击鼓鸣钟、恭读祭文、鸣炮绕陵等等，还配以鼓乐、唢呐等等仪仗，祭祀的仪式有着数千年的传承，比西方那些宗教的历史还要长很多，相关的禁忌和活动章程，也已经早已融入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深处。佛教口宣“阿弥陀佛”，道教高唱“无量天尊”，儒教还没有统一的道唱，而祖宗则有“祖宗保佑”或者说“列祖列宗在上”！当然，每当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是人生面临大事或者非常重要的时刻，需要强大的信仰之力来灌顶助力！仅此，你能说它不是宗教？你能说它作为宗教的精神力量会弱于佛教和道教？至于作为宗教团体的戒律、制度之类，祖宗也是丝毫不差。

易书生：既然说到与佛道儒三教的比较，能不能稍微详细地说一下？

曹昱：以我目前所知，与儒释道三大宗教一样，祖宗也注重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建设，并为此提供道德规范与人生意义指导，其历史文化传统比儒释道更为悠久。这些是儒释道祖四大宗教的共性。如果说儒家讲的是伦理秩序（仁、礼），修身齐家、科举入仕，维护社会等级，服务政治治理；佛教讲的是因果轮回、众生平等，禅修、诵经、布施，解脱苦难，强调出世与慈悲；道教讲的是道法自然、长生久视，炼丹、符箓、养生术，追求个体超脱，融合民间巫术；那么，祖宗讲的是以人为大，血脉传承，孝行天下，家庭伦理，宗族治理，保持宗族的长盛不衰，人种的不灭。四大宗教的典型差异在于：儒家缺乏神秘超越性，重现实伦理，有奴性文化特质；佛教以“缘起性空”解构世界，否定永恒自我（“无我”），讲求奉献精神；道教以“元气论”构建宇宙观，通过《道德经》阐释“无为而治”，追求“道法自然”；祖宗呢？祖宗看重人本身，重视血脉传承，通过“昭穆”与“孝悌”来维系内部关系，追求“上事宗庙下继后世”“以本俗六安万民”。抽丝剥茧寻找祖宗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祖宗远比道教、儒教古老，甚至可以说，道教、儒教产生之前，一统天下的是祖宗。在祖宗站在前台独当天下的时期，儒教，或者说那时候的儒，只是祖宗唯系内部关系的脉络之一，具体事务上，负责处理祖宗的丧事，以及对祖宗内部的思想宣导；道教，或者说那时候应该是方仙道，则是祖宗内部期望“长生久视”的道法。

易书生：说到方仙道，以我的了解，方仙道是中国上古的宗教，它作为独立的流派就是消亡于汉代，其遗产被道教继承了许多，比如道教的神仙的思想理念及人性谱系，就来自于道教产生之前的方仙道。

曹昱：是的。道教继承方仙道的内容有很多，比如道教核心的信仰，对于长生不死、得道成仙的追求，以及通过炼丹、服食等修炼来超脱生死的理念，还有炼丹术、行气导引、符咒等具体修炼方法，神仙谱系，乃至于传道模式等等，这里的很多内容都源自于祖宗。对此，你从夏商周三代的宗族与国民存在状态就能看得很清楚。商周时期以血缘为纽带构建宗族性质的国家，商代有“多子族”的血族团体，西周则通过分封制建立“姓族”，围绕宗庙祭祀形成组织，强调家族团结，各项事务基本上都有宗族的性质。西周春秋实行“国野制”，区分出国人与野人，战国时期通过“编户齐民”，布衣阶层才得以崛起，但是，每一个得姓之民皆有来历，都归属于得姓之宗族。即便是方仙道逐渐进入布衣阶层，深入的程度也非常有限，关键还在于经济实力玩不起。

此外，我们从屈原这里，也能窥得方仙道在祖宗中的地位之一斑。屈原在《九歌》中提到了多位神仙，有象征宇宙本源的至高天神、众神之首东皇太一，云神兼雨神、司掌风雨雷电的云中君，湘水之神湘君与湘夫人，掌管人类寿夭与生死的神祇大司命，掌管人的子嗣后代的生育之神少司命，驱赶黑暗带来光明的太阳神东君，还有水神河伯等等。屈原是干嘛的？屈原出身楚国贵族，为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后裔，属芈姓屈氏，官职为三闾大夫，掌管昭、屈、景三姓王族的内部事务，包括宗庙祭祀、贵族教育及谱系管理，还有史料记载其世袭此职，主管国家祭祀。由内而外地看，屈原及其所世袭的一众人物，在宗族中具有不低的权威地位，放在作为宗教的祖宗来看，妥妥的长老级人物。

道教产生之前的汉代，作为宗教的力量并不是一片荒芜。“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堂堂大汉，怎么可能没有精神信仰！不说诸如武梁祠家谱、高皇寺家谱、武氏祠家族祭祀等等考古遗存发现的，人们熟知的曹操，也曾以魏公身份在邺城立宗庙，祭祀先祖。有资料显示，汉成帝时官方祀庙达683所，王莽时增至1700所，光武帝时郊祀神灵超1500位，包括对白青黄赤黑五帝及西王母、泰山神等神祇的祭祀活动非常频繁，也都不是所谓“朴素”的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而是国家级的，与政治治理密切相关的，家祭族祀更为繁多。可以说，综观华夏民族及历史文化，正如当年寻找“儒教”一样，我们会有一种感觉，儒释道之上，应该还有一股很强劲的精神支配力量，那就是祖宗，祖宗是宗上之宗，教中之教，宗教的宗教！仅凭儒释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包得住中国传统的精神世界的。找到了祖宗，基本都囊括进来了。

易书生：以你的探索，作为宗教的祖宗，其内部结构和大致的宗教教义是什么？

曹昱：我现在还不敢说看到了祖宗的全貌，只是窥得了其中一角。依我的体会，一是从历朝历代官职设置上，可以窥得一鳞半爪；再就是那个被打倒了的却又顽强地生存于民间的“宗法制”，能知其一二。

先秦祖宗之法：“神不祀非类，民不祀非族”早在夏商时期，就设置有“宰”来管理王室内部事务，其中就包括祭祀等部分宗族事务；西周则由“宗伯”掌管宗族事务，其属官“大宗伯”负责“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之礼”，涉及祭祀、礼制等，与宗族关系密切。秦朝设立有宗正一职，专门负责宗室事务，包括宗室成员的户籍管理、爵位继承、婚姻规范及行为监督；汉朝沿袭秦制设宗正，隶属九卿，掌管宗室属籍与礼仪；到了唐宋，则设宗正寺管理宗室事务；明朝设大宗正院，后改称宗人府，掌管皇族属籍、玉牒纂修及宗室奖惩；清朝承明制设宗人府，位列内阁、六部之上，专司皇族事务如谱牒纂修、爵禄议叙、审理宗室诉讼。历代王朝对于宗族的管理远不止于王室，对于天下各祖各宗，均彰显出管理之责，比如，西周设“小史”专管王室谱牒，还编撰《世本·帝系篇》，系统记录黄帝至春秋诸侯世系。汉代则推出《帝王年谱》《潜夫论·志氏姓》等谱学著作，以“奠系世、辨昭穆”；魏晋南北朝盛行的《十八州士族谱》等谱牒，成为选官联姻依据；官修谱牒的鼎盛时期是在唐朝，唐太宗时《氏族志》、武则天时《姓氏录》、唐宪宗时《元和姓纂》，网络天下宗族。宋代以后，官修谱牒逐渐衰落，私家修谱成为主流，或可理解为祖宗之道开始下沉，走向民间。

宗法制度的早期是家国同构，祖宗之道显形于外。早在殷墟卜辞中已多见“宗”字，意为供奉神主的庙宇，《说文》中对宗的解释为“尊祖庙也”。意为供奉同一祖先的父系成员，一般以五服为界限，特殊时期或某种需要，也会以共同的祖先分衍为脉络，无论相隔多少世代，皆认为同宗，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即是如此。其内部结构，无外乎为：（1）宗基：以上古姓氏为源，衍生姓氏为头，众多姓氏共祖为帅，各姓氏统领。（2）宗支：一个姓氏之下的主宗（本宗、大宗），迁而为次宗（小宗、房派），再迁而为支派（支脉）。（3）宗谱与宗祭：依次有大宗祠、支祠、分祠，再以家谱、族谱、宗谱，将每个人、每个家庭按照脉络，统编为谱系；根据时节进行不同规模和层次的祭祀。族有祠堂，房有排位；族祭远祖，房祭四亲；祭祀仪式考究，五服严整。（4）宗内戒律：有约束宗内之祖训、族规，规范各宗道德，唐宋以后对于家族中有为僧为道者给予除名之严惩，这一点与域外宗教的排他性非常一致。（5）宗产：有族田、义庄、义学等公共财产，帮养内部的鳏寡孤独，开展慈善、教育培养子弟；有共同的墓地。

西汉时期著名的《诗经》学家毛苌曰：“宗将有事，族人皆侍。所以必有宗者，长和睦也。大宗能率小宗，小宗能率群弟，通其有无，所以统理族人者也。宗其为始祖后者为大宗，此百代不迁之宗也。宗其为高祖后者，五代而迁也，故曰‘祖迁於上，宗易於下’。宗其为曾祖后者为曾祖宗，宗其为祖后者为祖宗，宗其为父后者为父宗。父宗以上至高祖，别子各为其子孙祖。继别者各自为宗，所谓小宗有四，大宗一，凡五，宗人之亲备矣。”一般而言，嫡长子一系为大宗，其馀子孙为小宗。统领大宗、小宗者，为“宗子”，亦曰“宗主”“族长”，为该宗核心人物，统领宗内一切事务，在宗庙中拥有主祭之权。金文中常见有“用享大宗”之语，可见其尊。宗子之位，一般为嫡长子继位，也会因形势需要而推选宗内有能力者上位。先前时期，因“宗子”地位重要，在本宗内拥有至高无上之地位和最高的事务决定权、公共财产的支配权，而且还会在王朝或邦国任有要职，参与政务，为此，会为立宗子而确立“宗子之法”“立宗之法”，以确保上位有章程依据。此外，还有继宗子、公子、公孙、公叔；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大宗；继祢者为小宗。小宗之道，五代则迁；审昭穆之序，辨亲疏之别，尊祖敬宗。特别需要注意“公子”这个身份，从周朝的相关记录看，公是指王孙贵族，子是指男子。“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嫡者，公子之宗道也。”“公子不得宗君，君命嫡昆弟为之宗，使之宗之，是公子之宗道也。”《礼记·大传》等刻意分开强调君统与宗统，为公子专设“宗道”。须知，“道”在战国诸子之学中为最高学术理念，为指导天下万事万物总的原则，“宗道”一直未被人注意或故意忽视，或许另有原因，但是，“宗道”必然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课题。

殷商时期有兄终弟继和父死子继之制，周朝则分嫡庶之别，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原则上是“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庞大的同族关系中，还有直系近亲的公族，没有直系亲属关系之卿族，有继祖关系之“五宗”，父四母三妻二之“九族”；有“分房”之制，“联宗”之约。

祖宗之道，核心是恩爱相流凑，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尤其是为避免个体家族出现生存艰难，有目的地将分散的家族以血脉为纽带联合起来，提升抗打击能力和生存能力，对此，在门阀世家失去政治权力的时候展现得最为激烈。此外，祖宗有着系于血脉亲情的集体主义，基于宗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则，将“根基永固”作为第一要义，最大限度地确保本宗本族的血脉得以延续，由此，衍生出过继、兼祧、入赘、孀赘等手段，以延续香火，近年还出现了针对独生子女家庭的“两头婚”。

祖宗处理内部关系的核心在于“昭穆”与“孝悌”。以“昭穆”严格区分家族内部的长幼次序与亲疏关系，主要的方法是以“字辈”来确保祭祀、继承等活动中上下有序。“孝悌”包含纵向的孝道（孝顺父母）与横向的悌道（敬爱兄长）。其实早在夏商时期，孝观念以祭祀祖先为核心，就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孝悌思想的正式形成并确立是在西周时期，那个时候的孝既是宗教行为，也包含敬仰追念的血缘亲情，之后扩展为“尊祖敬宗”和“奉养父母”两方面，从重祭祀的“事死”发展为重在“事生”。周公制礼作乐，使孝道成为礼乐文化基石，成为社会伦理规范。祖宗之内，孝强调对祖先的尊崇与祭祀，悌则规范兄弟间的协作与礼让。历代王权，虽无相谋，却都尊崇孝道，强调“以孝治天下”，以敬亲与奉养、侍疾与善终、立身与谏诤来大行孝道。从汉朝的“举孝廉”，到宋朝的“八德”，以及明太祖朱元璋的《圣谕六言》：“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清朝的康熙皇帝又扩充为“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等《圣谕十六条》。内外一致，上下同欲，不仅违反孝悌者将受族规惩戒“革出祠堂”，“服制论罪”更是从伦理融入国家法律。

如此内外观望，我现在已经将祖宗的宗教经典锁定在了道藏、儒藏，重点对礼经、孝经、治家、蒙学等中国古籍进行筛寻，这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深感力有不逮。

易书生：既然说祖宗是宗教，为什么没有明确的典籍记载？当然，我们也知道，中国有很多历史、知识、存在，并不是我们已知已见的那些，甚至可以说，有很多只是故意或不经意露出了其中的一角。那么，祖宗在哪里？是不是如修真小说里说的“隐门”？

曹昱：偶尔会因讲的太尽兴而揭开宗教隐秘的南怀瑾先生，也只是偶尔提到一嘴祖宗。遗憾的是他依如过往那样逢密咸口，没有多说。当然，很多人也都没有深入探究。当过和尚的明太祖朱元璋不仅整治佛教，也整治道教，“拜佛不如拜父母”这句深入民心的名言，更是留下了朱元璋的烙印，或许，也只是冰山一角。“千里烧香拜佛堂，不如在家敬爹娘”何尝不是祖宗之道与释家之道的针锋相对！

以“儒”之尿性，肯定是不愿意说自己这一门来自于家奴，再从其“删诗”“春秋笔法”，儒家主导中国历史文化数千年，把持着叙述和诠释历史的权柄，怎么可能在自己的上面供奉一个“爹”？所以说，正史里找不到对于祖宗的系统记载那是必然的，祖宗之教义散布于海量文献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正如诸子百家在汉以后淡出正史，却仍然在夹缝中生存延续，当然了，伴随着儒教的兴盛，祖宗出于某种考虑，甘愿退居幕后、隐身于内，也是有可能的。唐代骆宾王指：“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鲁迅先生指：“所谓二十四史，就是帝王家谱”。中国历史，“家国”从来就很难分开；祖宗之道，又何尝不是早已与儒释道融合贯通。就比如常说的“天地君亲师”，现在很多人都将此理解为中国儒家伦理的核心符号，被儒教奉为圭臬，常见于家祭中堂，也是标准的祭孔规范，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这句话源自于标志着道教正式诞生的道教第一部原始经典——东汉的《太平经》。被供奉于祭坛之上的“天地君亲师”，所谓“天地”，为天地自然，为天地大道；君，则为国，为国君；这些都很容易理解，后面那两个字，如果说那个“师”，已经是被潜移默化的师道、为“至圣先师”，那么，那个“亲”指的是什么呢？这个“亲”，是祖先，如果“师”代表儒教，“亲”代表的肯定是祖宗！故，家祭配联必有“祖宗功德”，这绝非偶然。

我们还可以从一些历史人物和宗族的所作所为看出一些端倪：

南朝齐梁时期的贾渊，为谱牒学的奠基人，不仅参与官方修谱，还撰有《氏族要状》《人名书》等；南朝梁代的王僧孺，是官方修谱的推动者，主持修定了《百家谱》等大型谱牒；两人对于规范谱牒制度都有不小的贡献。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不仅亲自主持编修了《欧阳氏谱图》，还开创了“欧式”谱法，为后世修谱树立了典范；与他齐名的苏洵，编修《苏氏族谱》，采用了“苏式”谱法，与欧式谱法一起，成为后世修谱的两种主要模式则。还有一个绕不开的人物，那就是南宋理学家朱熹，也是宗族制度的理论家，他的《家礼》，系统规范冠婚丧祭等礼仪，使宗法伦理渗透到平民日常生活，强化了基层社会的秩序整合，但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他强化宗子特权，将血缘身份与道德权威绑定，导致宗子垄断家族资源决策权，加剧内部不平等；固化性别观念，强化“男尊女卑”和家族本位，对女性权益尤为苛刻，是“五四运动”以来民众反抗的重要内容，饱受诟病。

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创立义庄制度；北宋理学家、教育家程颐强调“宗子之法不立，则朝廷无世臣”；元明清士大夫通过“收族”整合族人，实现“尊祖敬宗”；明末抗清名臣刘宗周，在宗族内设立“宗长、宗老、宗正、宗亲、宗纠、宗约”六职，形成层级分明的管理体系。宗长总揽族务，宗老辅佐决策，宗正监督礼仪，宗亲协调纠纷，宗纠执行惩戒，宗约负责教化，还通过“证人社”等组织定期活动，强化宗族的凝聚力和自治功能。刘宗周的做法蛮耐人回味，是无意间的流露，还是揭开了一角？值得探究。

自古“皇权不下乡”，县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祖宗之道，这是数千年封建社会运行的默契。被宋元明三代皇帝旌表的浙江浦江郑氏家族，以《郑氏规范》之家训，明确规定对族人的具体帮扶措施，如缺粮者每月给谷六斗、助婚丧等；安徽宿松项氏家族通过祠堂管理族务，如乾隆年间项杀禄与项万盛的租佃纠纷由族中调处，体现了宗族对内部事务的裁决权；此外，还有清代湖南湘阴县彭、黄等姓家族在暴动事件中，由族绅清查并制裁参与暴动的族人，反映了宗族在维护地方秩序中的作用。

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千年世家，百年王朝”，历代皇权对于祖宗是怀着深深地忌惮，一方面它需要祖宗的血脉力量，另一方面，它也害怕世家大族力量过于强大而威胁或取代皇权，毕竟，以祖宗统领的人口和人脉势力，谁敢小觑，这恐怕也是历朝历代对于祖宗爱恨交加的一个原因，或许也是祖宗隐于幕后的一种智慧。

历史上，刘裕代晋，对司马皇室进行清洗，“司马氏无少长皆弃市”，让司马氏彻底品尝了当年对曹氏的手段；南朝羯族军阀侯景攻破建康城，对王谢为首的江南世族展开精准屠杀，仅琅琊王氏就被“诛戮十之七八”；黄巢起义屠灭了一百多个世家大族，导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五姓七望”直接淡出历史舞台，被称为“唐朝名门世族的终结者”……这些，也都是祖宗对宗族失控、世家过度扩长付出的惨痛代价。

数千年来，中国人坚守祖宗为信仰，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历劫难而不灭！作为宗教的祖宗一道，伴随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而起起伏伏，或隐或现，遭受过沉重打击，也曾显盛于世，并渗透于千家万户，遍及每一个有姓氏族群的中国人。

易书生：一百多年前的“五四运动”，举起了反帝反封建的旗帜，其中就对宗法制度进行了批判，反对“家国同构”的封建伦理，抨击“三纲五常”，主张个性解放和男女平等，反对父权、族权对个人自由的束缚，批判宗法制度下的专制统治！即便是时隔百年，“五四运动”所批判和反对的这些，对于推动思想解放，推动“民主与科学”，功绩卓著！然而，“在宇宙的棋盘上，我们既是棋手也是棋子，但规则很清晰：落子无悔，却绝不允许自己将整个棋盘掀翻。”放下那些被绑架的、被束缚的、被专制的，我们本就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宗法”本就是宋朝才开始特意强化的，本就不属于事物本身。祖宗之道与血脉种族相连，也是为什么五十年代与儒释道一起淡出乡村社会之后，八十年代再次归来，来自经济交往活动的增加和生活的好转，以及生育方面的刺激，重修族谱、家族祭祀等活动再掀热潮，宗族观念再次归来，当然对于祖宗的祭祀从未离开，而且，对于伏羲、女娲、炎帝、黄帝等人文始祖，以及各家得姓始祖的祭祀，也在不同层次、不同规模中进入人们的视野。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祖宗于我们这个国家，于我们中华民族的现实和历史意义有哪些？对于未来有何展望？

曹昱：人类文明传承主要有四种：信仰传承、血脉传承、知识传承、政统传承，简单地说就是宗教、血统、道统、政统。中国能创造可追溯万年的华夏文明，之所以能破而后立，碎而弥坚，深层的力量来自于哪里？对此，各式各样的研究探讨汗牛充栋，实际上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祖宗主导下的血脉传承。这种血脉传承，传承有序，脉络复杂，却大一统，十多亿人凝于一根，虽历万年而系于一系，这是人类文明所独有的，再无二家。

当祖宗作为宗教显化于世，很多人都将会恍然大悟，在中国，儒家入世、佛家出世、道教超世、祖宗传世，这是华夏文明一个多元互补、循环共生的精神世界，再不会有人说中国人没有“彼岸世界”，因为中国人的“彼岸世界”真的不忽悠人，它有影有像有渡船可“沟通”，那个“彼岸世界”就是那边的亲人的感恩与祝福，是先祖给予子孙的庇佑和力量，这种力量，以血脉为引，将无数小小的个体，编制成网，推向过去、现在和将来乃至永远，容纳无数梦想，成就无数可能，它的现实与超越、自然与神圣，经世济用，超然物外，张力巨大！试想，佛教祈祷佛菩萨罗汉，道教有请“三清四御”，儒教报号“圣人”“先贤”，祖宗有老祖、族老和宗子，关键时刻，唯有祖宗之信徒与“列祖列宗”同赴国难、共克时艰，那是怎样的血脉偾张！

近些年，我走过了全国的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会尽可能地搜罗一些家谱，拜访一下宗祠，我感觉，即便现在对那些千年村落、千年世家进行一次系统的梳理，所见所得，无外如是。所期望的，我的抛砖引玉，能给哪位“大师”级的人物以启示，从而推动“祖藏”的出世。未来，在有效解决了防止宗族家族黑化、为宗族利益而强力干预甚至桎梏个体发展等顽症痼疾之后，作为宗教的祖宗将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全新的境界，不再会被强权、地域、劫难、苦难逼迫的困窘和无助，而是源自于精神和现实的，一人一家一族一宗一国的同频共振，福乐安康！

面对绵延万年的华夏史，经历一次次来自内部、外族、自然的劫难冲击，我们就像那处处可见的柳树，哪怕被斩断，被折碎，被火烧，一旦有了水分和土壤，一样能浴火重生、断肢再生，插柳能活，植柳为边，扎下根系，与祖根遥相呼应，各自独立，又同气连枝，形成茂密的柳林，传来柳笛的声声鸣唱！这是柳之秉性，万古一系，亦如祖宗的血脉与信仰！

易书生：经你这么提纲挈领地描述，我感觉你的确揭开了一个大隐秘，但是，为什么此前没有人探究呢？或许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领域，或许也是一些人并不乐见别人触碰的话题，毕竟，生育、女权、家庭这三个都是足以斩向祖宗系统的绝命刀，焉知幕后又有着怎样的算计，真不知道你揭开这个隐秘会带来什么后果，福祸难料！

曹昱：不好说，不可说……

☆ 本文作者简介：易书生，闻道阁主；曹昱，河南许昌人，先后在陆军、海军服役，现居北京，出版著作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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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