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泉音系列：不远千里赴云居

原创 东林寺融媒中心 江西庐山东林寺

2025年04月09日 07:02 江西

在1954年的秋天，辽宁庄河县的赵永良、张政富二位居士，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西沙河镇一对卖炭的兄弟俩，并不知彼此之间能有什么时空上的交集。事实上，他们只是遇到过同一位青年出家人。

庄河的二人是各以二十元路费相助，在某个场合下送别了一位重新剃了头1，即将开始长途跋涉的离乡人。而沙河的兄弟俩，则是在几个月之后，在九江当地的旅店里，遇到了一位风尘仆仆，即将到达目的地的“行脚僧”。

出家人乘坐从武汉过来的轮船刚刚抵达，店家的小舟在江面上摆渡，把人接上岸。2在人群中，这位青年的光头和一身出家人装束想必是显眼的。不知双方是怎样攀谈起来的，出家人行囊中背的那套《印光法师文钞》3在路上有没有时不时地掏出来读一读，以及他看上去是否真的风尘仆仆，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只知道这一路他长途劳顿，不仅冒江南洪水，还需要“换乘”，很多时候只能徒步而行。沙河兄弟俩就将这位自远路上来的行脚僧接济到自家食宿。次日离别时，这位出家人掏出钱来要酬谢，兄弟二人坚决不肯收。4

他们给他指了去云居山的路，行脚僧于是继续上路，走他此行的最后一段。沿着火车铁轨，一直走到永修县，然后到修水河边，乘民舟到云居山麓的峡坪乡。到了这里，就离真如寺不远了。5这位青年出家人法名传印，字月川，是他在庄河老家的师父给取的。几个月前他从庄河发足，眼下他就几乎快要到目的地了。

七十年前的那位青年行脚僧，当他经过修水时，肯定没想到，多年以后的一个深秋，有几位后辈学人会从庐山西北麓山脚下的东林寺，专程前往永修县云居山顶上的真如禅寺，去寻访他们的老熟人，一位在那里度过了好几年光阴的青年出家人——旧时光中的自己。

早上，几人在开车去往云居山的路上经过修水，只见那河水清冷，美好。暮色中下山返程，又经过修水时正好赶上红灯亮，车停下来，几人便趁机再多看了几眼，只见那静谧的修水漫笼着轻薄的水雾，也不知在下雨天会是什么样子。

二十八岁的传印长老从这修水坐小舟到峡坪乡时，天色已暮，还下起了雨，他便冒雨登山。也不知山路泥泞到何等光景，等他到真如禅寺时已是大半夜。在《石泉音集·菩提路八首》中，回忆完冒雨登山的细节，传印长老写道：“直攀云路九霄外，生意另开一段姿。”6

云居山因“山势雄伟高峨，常为云雾所抱”而得名。7

这座天下名山坐落于江西省永修县西南隅。多陡崖和山间谷地，四季分明，山青林茂，有水杉、冷杉、柳杉、罗汉松等。真如寺内外就有近二十株银杏树，树龄大多在百年以上，有的甚至相传为唐代曹洞宗二祖道膺禅师时所植。山顶有五株稀有珍贵的柏乐树。野生果树更是到处可见，猕猴桃、双季板栗、杨梅尤其为多。罗汉竹、花竹、杜鹃、胡栀子、兰草等美丽的花草植物也很多。深林之中，时常可见白鹇锦鸡惊飞，獐鹿兔麋奔突的场面。山中古木参天，空气清新，遍布清泉溪流，山下还有宁静氤氲的修水河。

登上山顶，群峰环抱，中央平正，宛若莲花。而屹立于这“莲花城”中央的，正是千年古刹——真如禅寺。

真如禅寺历史悠久，是禅宗最胜祖庭。

早在唐宪宗元和初年，道容禅师结茅云居山南麓，开基建立保定寺。后司马头陀至此过访，二人同登山顶，见四周峰围，外壁立以千仞，中央却是坦然一方，地平如掌，湖澄似镜，于是治基建寺，冠名“云居禅院”。

至唐僖宗中和三年，曹洞宗二祖道膺禅师集曹洞教义之大成，传灯阐教，“云居禅院”声名大振，门徒云集，极盛时达千余人。到宋真宗时，亲书飞白体“真如禅院”额赐寺，从此，寺院名为“真如禅寺”，一直沿用至今。

历史上，真如禅寺几经兴衰，高贤辈出。明嘉靖末年，紫柏大师云游至此，见名蓝零落，感慨万分，有“赵州关外秋风冷，佛印桥头夜月凉”之叹。回京后与北京万佛堂住持洪断和尚相见，洪断和尚得悉云居祖庭破败不堪的消息，毅然荷策南下，来到云居山，立志复兴。先率众闭关三年，整肃家风，之后即大动土木，复建寺宇。此举被虔心向佛的神宗之母“慈圣皇太后”得知，即于明万历二十四年，赐予黄金紫衣等法物，并施内帑铸造千华卢舍那佛铜像，高可及丈，雄伟壮丽，并颁赐《大藏经》一部。几年后，皇太后又再施法物、钱币，用以建造释迦牟尼佛圣像、殿宇等等。洪断和尚经数年修整，重兴真如禅寺，又请弘律大德慧云古心律师来寺中弘演毗尼，住寺僧一时达四、五百。万历四十年，六十三岁的洪断和尚将门下分遣于各小寺庵，离云居，返北京，虚“十方常住”以待高贤。后又有颛愚禅师云游至此，受洪断和尚弟子常慧味白禅师礼请，主寺七年，令真如禅寺再现盛景。

正是一代代高僧大德的复兴壮举，谱就了真如禅寺法灯常续、时逾千年的历史。

抗日战争期间，真如禅寺惨遭破坏。1939年，日本侵略者炮击寺院，殿宇楼阁大多被毁，仅有的三十位僧人四处躲藏，寺中的财物也被抢掠一空。由明代圣慈皇太后渗金铸造的卢舍那佛铜像，因搬不走而被抛弃在荒草之中。日寇走后，僧众草草垒起大寮三间，权为殿堂。因环境恶劣，寺中僧人日渐减少。到1949年，寺中只留四人。

1953年，二十六岁的传印长老在老家庄河的黑岛镇，从《现代佛学》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开垦云居山刍议》。作者是驻守云居山真如禅寺的四人之一直纯法师。他提出，江西永修县云居山道场已经荒废了，希望全国不怕苦的佛弟子都来出力，一起开垦这个地方，尤其欢迎青年佛弟子前去。在文章后附有通讯地址，可以主动报名联系。

传印长老看了文章后，马上就向云居山写信。8

在1953年六、七月的某一天，江西九江的庐山里，还有一个人也读到了这篇《开垦云居山刍议》，此人便是近代的佛门泰斗，虚云长老。

当时虚老刚结束参礼云冈之行，到庐山来养病，住大林寺。当他看到这篇刊文，就为云居山真如寺近百年来的遭遇深感不安。七月的一天，驻守云居山的四僧之一达成法师，受性福和尚派遣，从云居山来到庐山参礼虚老，详诉真如禅寺荒凉景象，虚老听后更是黯然伤神。

8月14日，虚老在果一、达成法师陪同下，携侍者前往云居礼祖，并实地查看。一上山，目睹这座祖师最胜道场，仅存破旧大寮三间，墙倒屋塌，瓦砾满目。明代铜铸毗卢遮那大佛像兀坐于荒烟蔓草之中。虚老心情格外沉重，遂发愿重兴云居祖庭。9

辽宁庄河的传印长老终于等来了云居山的回信。但问题是，当时他正在遭遇实难摆脱的羁障。10

事实上，自从1947年二十一岁出家，这位已然看破红尘的青年就一直在家门口和家人进行着“拉锯战”，“捉迷藏”。他是一心向道只想修行，可家中却有人是想方设法要将他带回去，要么务农，要么干脆“软禁”。

有时候他不得不跑到离家稍微远一点的辽源堂姐家“藏”着，在那里他还曾在煤矿上挖过煤，是为了攒路费11。有好几次又是跑到师父崇仁法师在黑岛镇的老家。在那里，他一边照顾着师父的祖父——一位虔诚念佛的老爷爷，一边要干各种农活，同时也在关注着外面的世界，想要寻找有僧团住持，自己能够安心办道的道场，过上真正的出家人生活。

在和云居山通信成功后，也不知他是何种心境。在《菩提路八首·三》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当日这样的心迹：

“团圞圆岭傍溪洼，

浮世因缘实可嗟。

劝发心文12时默颂，

出离宗旨日难遮。

燃香祝愿仙山顶，

罗网牢牵幻化家。

老曰有身为大患13，

方知此语信无差。”

下一首中又云：

“原为羁障难超范，

孰料因缘自有桠。

普贤菩萨行愿品，

润滋心地道生芽。”

正在这种境遇当中，传印长老与云居山来往通信，不下十封。14

1953年8月，虚云长老要复兴云居的消息传出，四方衲子云集而至。

大约才过半月，9月就有广州弟子比丘尼数位，听说虚老已到云居山，前往拜见，舟车水路走了半个月，又登山二十余里，才到达石门。到了寺中，只见断垣残壁，瓦砾荒榛，向一位禅人询问虚老在哪里？禅人指去，竟是一座牛棚。

虚老告诉这各人，大老远何必要来，自己初来时这里只有四位僧人，本想结茅同居，可想不到一个月内来了将近五十人，牛棚外只有破房子几间，根本不够住人。

等到10月后，各方僧人日益增多，食宿成为最现成的问题。15

1953年8月，当传印长老听说虚云长老要复兴云居山的最新消息，就更加坚定了前往云居山的决心。16可没过一个月，云居山却来信告诉他：“现在暂时不需要你来了。”

寺方的解释是：在最初发表《开垦云居山刍议》的时候，只有四个出家人看守云居山，破砖烂瓦砌的几间房子。可现在虚云老和尚已经从庐山到云居山来了，准备在这复兴道场。随同老和尚一起来的，有二十多位，现在只有一个牛棚，老和尚住在那里。二十多人都没有地方住，只能打地铺。

可青年传印长老并没有被云居山的这封信给“吓退”。

当时正值秋天，他和亲戚合作种庄稼，大豆收下来了，卖了大概有60多块钱，在当时是很能买些东西的。他就把钱先寄到云居山，在信上说，虚云老和尚来的人多了，买米、买油、买菜都困难，太辛苦，用得着。并且还说，自己要马上过去，去了以后只会帮助云居山多劳动，做贡献，不会给云居山增加负担，要将全副身心贡献给云居山。

云居山后来回信告诉这位诚挚的“申请人”，寺里开了执事会议，同意他过去。17

▲自1954年开春， 云居山僧众在虚云老和尚的号召下开荒种地

▲云居山僧众自建砖瓦窑，自己动手烧制砖瓦，修建殿堂

到1953年年底，真如禅寺人多屋少缺口粮的问题已臻待解决，当务之急是恢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传统。于是第二年一开春，僧众就在虚老的主持下报政府批准，成立了“僧伽农场”，分成“农林”和“建筑”两队。18

而在庄河，1953年，从年底到开春的这期间，传印长老却在再一次躲藏中“不慎”被家人找到，关了两个多月。等到1954年开春后，传印长老看家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才终于瞅个机会，从家“逃”出来，又跑了。19

等到这年夏天，传印长老就发足前往云居山。

历经重重艰难，不远万里终于来到真如寺的传印长老，面临的是怎样的出家生活呢？据《云居山新志》讲，寺内大众经过共同的辛勤劳作，这一年新开垦出水田六十余亩，旱地十余亩，建筑队于五、六月间完成了藏经楼、碓坊、牛栏。20

也就是说，在传印长老初到真如禅寺时，云居山开垦事业才刚刚开始。21在开荒种田、抛砖打瓦的劳作中，自然也少不了传印长老的身影。22而且作为沙弥，传印长老还要在大寮里挑水劈柴，还要敲钟，做出纳。23大家的住宿也都非常艰苦。据传老自己讲：“其时，真如寺初建，仅成一法堂24，内部犹未装修。以传印为首，沙弥七八人，居法堂楼上一室，将稻草席地止憩。”25

▲虚云老和尚自1954年冬始居的茅棚，此前住牛棚26

注释：

1. 据东林寺采访组2023年5月走访庄河了解，传印长老实际于1947年农历二月十九在普化寺崇仁法师座下剃度做了沙弥，而后几年因变故辗转于黑岛镇崇仁法师的俗家、辽源堂姐家等处，一度蓄发换回俗服，1954年夏从庄河老家出发前往云居山前，曾重新到师父崇仁法师处剃头易服。

2. 见《石泉音集卷三·菩提路八首》传印长老自己的注释：由故乡庄河至江西，承赵永良、张政富二居士赠路资各二十元人民币。

3. 据传印长老的弟子，现东林寺方丈大安法师说，传印长老曾告诉他，自己是背着一套《印光法师文钞》上云居山的。

4. 《菩提路八首》传老自注：一九五四年江南洪水，由武汉乘轮船至九江，旅馆划小舟接客，遇沙河镇卖木炭兄弟二人接济至其家食宿，次日蒙指路沿铁轨步行至永修县。留资酬谢，彼不肯收。

5. 《菩提路八首》传老自注：由永修县乘民舟至云居山麓之峡坪乡，日已暮，冒雨登山，抵真如寺已中夜矣。

6. 见《石泉音集·菩提路八首》最后一首。

7. 据《云居山新志》：云居山古名“欧山”，李唐后改名为“云居山”。本篇3-5小节均出自《云居山新志》第一编第一章。

8. 第6小节全部出自于2010年3月12日传印长老在接受凤凰佛教专访时的自述。

9. 出自《云居山新志》第五编“当代中兴志”第一章“虚云和尚传”。其中讲，虚老是1953年6月23日到达庐山，住大林寺，在这之后读到了《开垦云居山刍议》。

10. 羁障，此是传印长老在《石泉音集·菩提路八首》中的用词，意为（业力的）羁绊缠障。

11. 这是东林寺采访组在2023年11月采访果一上人的弟子常证法师时所听到的。常证法师曾听果公讲过传老在家的一些往事。

12. “劝发心文”是指莲宗十一祖省庵大师的《劝发菩提心文》。

13. 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大意是：我之所以有大苦恼，是因为我有身，假如我无身，则何患之有？

14. 此节中所谈及的传老经历、心迹，全都可从传老著作《石泉音集·菩提路八首》正文以及注释，传老的弟子性妙法师、仁慈比丘尼等人的讲述，以及传老在接受凤凰佛教专访的自述中找到依据。只因有些信息有多处信息源，在本公众号缅怀传老“林下泉音”栏目之前的系列文中已标明出处，故在本文再次提及时便未做标注。

15. 第9小节全出自《虚云老和尚年谱》。

16. 此是据传印长老往生后《云居山真如禅寺忆念传印长老》一文所言。

17. 根据2010年3月12日传印长老在接受凤凰佛教专访时的自述。

18. 出自《云居山新志》第五编“当代中兴志”第一章“虚云和尚传”。

19. 据东林寺前往庄河寻访中，传印长老的弟子性妙法师与仁慈比丘尼所讲。

20. 出自《云居山新志》第一编第一章。

21. 据《云居山新志》，云居山是1954年开春开始开垦，传印长老是当年夏天从庄河发足前往云居山，年内到达。其时，云居山开垦概半年左右。

22. 据《云居山真如禅寺忆念传印长老》一文。

23. 据大安法师2023年10月为东林净土学院沙弥净人班开示时讲。

24. 即这一年五、六月间刚刚完成的藏经楼一楼。

25. 出自传印长老《果一上人往生十周年追思》一文。

26. 据《虚云老和尚年谱》：1954年冬十一月，师所住牛棚被焚。众劝师移住新建楼房，师曰：“我爱其古雅也。”仍缚茅编竹，照旧造成居之。

责任编辑 | 东林寺融媒中心

本期稿源 | “林下泉音”编辑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