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着说出最温柔的遗憾
——读邢之诺《伤狂》有感
作者:李开
读到《伤狂》这首诗的时候,我正处在人生中一个微妙的节点。谈不上是中年危机,但确实开始频繁地回望过去,觉得“二十多年来总不堪”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心里。这首诗,与其说是诗人邢之诺的独白,不如说是我们这代人,或者说每一个有过故事的人,在某个深夜里,与自我灵魂的一场对话。
《伤狂》开篇,就用一种极富古典韵律的对比,勾勒出了人生的核心矛盾。“弹指间,蝴蝶梦来琵琶弦端”,这是庄子梦蝶般的恍惚与诗意,是生命里那些美好的、不真实的、转瞬即逝的瞬间。而“伤情处,桃花扇底燕子灯前”,这是孔尚任笔下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悲欢,是现实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带着遗憾的伤痛。我们的人生,不就是在“庄周的梦”与“孔尚任的戏”之间来回摇摆吗?一半是飘渺的向往,一半是具体的伤痕。这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总以为未来是星辰大海,弹指间,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日复一日的琐碎里,那些曾经的梦想,都成了伤情处的背景音。
接下来,诗人邢之诺用一组极其精妙的意象,道出了我们成长中最重要的转变:“走在马致远的乡关,丢了,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拾了,雪芹先生的风月宝鉴。”
“马致远的乡关”,是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与归宿感,是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的、无可奈何的成长与回望。而在这条路上,我们丢了什么?是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是我们这代人的集体记忆,月光宝盒代表着对过去的执念,是至尊宝想要回去救白晶晶的悔恨,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如果当初……的幻想。我们都曾以为,只要能回到过去,一切就能重来,一切就能完美。
但最终,我们拾起的,却是雪芹先生的“风月宝鉴”。《红楼梦》里的这面镜子,照见的是“红粉骷髅”,是繁华背后的虚无。反面是“碧落茫茫的蓬莱宫”,是遥不可及的理想仙境;正面是“此恨绵绵的长生殿”,是现实中无尽的遗憾与纠缠。这面镜子,就是我们成年后的世界观。我们不再天真地相信可以重来,而是开始理解,人生就是一场充满了遗憾的旅程,爱与恨、得到与失去,本就是一体两面。从“月光宝盒”到“风月宝鉴”,这不仅仅是两个文学符号的替换,更是一个人从少年意气到中年彻悟的蜕变。我们不再试图改变过去,而是学着与过去和解,与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如果说前半段是哲思与感悟,那么中间部分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情感宣泄,一场与历史上所有悲情英雄的共舞。诗人邢之诺仿佛一个拥有超能力的灵魂,穿越时空,与一个个悲剧人物合体。
她“拔楚霸王的剑”,体验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却最终四面楚歌的惨烈。这不就是我们拼尽全力去追求一个目标,最终却功亏一篑时的感受吗?那种英雄末路的悲怆,藏在每个人“褪色的春衫”里,在西风中独自闪烁。她“鞠后主的胭脂泪”,那泪水如此沉重,足以摧垮柳三变笔下杨柳依依的温柔堤岸。这说的是,深切的、家国般的巨大悲痛,足以摧毁一切日常的、风花雪月的慰藉。她“夺太白的诗酒剑”,想要“啸退,冷逸轩中漫天的桃色碎片”,这又何尝不是我们内心深处的渴望?想用最狂放不羁的姿态,去对抗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最让我心头一颤的,借“李商隐的幺弦,呓语,锦瑟年华中的伤狂惘然”;和“承陆放翁的遗憾,雕龙,三个‘错’字前生后世兜转。”所谓“一曲幺弦说尽心中事”,李商隐的诗,本身就充满了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那是青春特有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伤。而陆游的“错错错”,则是经历了世事沧桑后,沉甸甸的、无法挽回的悔恨。从伤狂”到遗憾”,从青春的迷惘到中年的笃定,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情感世界的全部底色。我们谁不是在李商隐的诗里读懂了青春,又在陆游的词里读懂了人生?
然而,诗人邢之诺并没有沉溺于这种集体的悲伤。她试图把“百年孤独,万艳同悲中撑起半壁碧海情天”。这是一种多么悲壮的努力!在所有人的孤独和所有女子的悲剧命运之上,她要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有情有天的世界。这是一种反抗,一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勇气。哪怕“昨夜星辰摇摇欲坠”,哪怕“身处风月故里易水河畔”这样悲壮的背景中,她依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最终,所有的历史典故、个人情感、悲欢离合,都汇聚成了最后那石破天惊的一吼:"听今宵江淹,仰天长啸一串声震寰宇的狂笑:---- 人生若只如初见。”
江淹,是南朝才子,传说他晚年才思枯竭,江郎才尽。但在这里,诗人邢之诺却让他仰天长啸,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这是一种对才尽的超越,一种对命运的不屑。而这狂笑的内容,竟然是纳兰性德那句最温柔、最遗憾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将全诗的“伤”与“狂”推向了极致。“人生若只如初见”,本是一句充满叹息与无奈的哀婉之词,表达的是对美好逝去的追悔。但在这里,它却被用:一种狂笑的姿态喊了出来。这笑声里,有对命运的嘲弄,有对过往的释然,更有一种看透一切后的豁达。仿佛在说: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可它偏偏不是!那又怎样?我哭过、痛过、挣扎过,现在我选择笑!我用最狂放的姿态,去接纳这最温柔的遗憾。
读完这首诗,我仿佛跟着作者进行了一场灵魂的深度旅行。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伤狂的灵魂。我们背负着许多年的不堪,在历史的回响和现实的泥沼中行走,我们丢了月光宝盒,拾了风月宝鉴。我们与楚霸王、李后主、太白同悲,与李商隐、陆放翁共憾。但最终,我们都要学会像诗中的江淹一样,仰天长啸,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叹息,化为一声震彻寰宇的狂笑。
因为,真正的强大,不是从未受伤,而是在遍体鳞伤之后,依然有勇气,笑着说出那句最温柔的遗憾。
另附原玉以共赏:《伤狂》
作者:邢之诺
二十年来总不堪。
弹指间,
蝴蝶梦来琵琶弦端;
伤情处,
桃花扇底燕子灯前。
走在马致远的乡关,
丢了,
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
拾了,
雪琴先生的风月宝鉴。
反面是,
碧落茫茫的蓬莱宫;
正面是,
此恨绵绵的长生殿。
用夸父的沧然,
望红楼的月,
听漠北的风,
问云端的缘。
拔楚霸王的剑,
惨烈的斩;
任褪色的春衫,
西风中闪。
鞠后主的胭脂泪,
摧垮,
柳三变的十里杨柳堤岸;
夺太白的诗酒剑,
啸退,
冷逸轩中漫天桃色碎片。
借李商隐的幺弦,
呓语,
锦瑟年华中的伤狂惘然;
承陆放翁的遗憾,
雕龙,
三个“错”字前生后世兜转。
把百年孤独,
万艳同悲中撑起半壁碧海情天;
看昨夜星辰,
摇摇欲坠在风月故里易水河畔。
听今宵江淹,
仰天长啸一串声震寰宇的狂笑:
----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另附邢之诺简介:女。祖籍南阳,现居北京。斋号“冷逸轩” 。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作家、诗人、音乐评论者、朗诵者、美国FENIX360(霏尼克斯)全球艺术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