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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夜路惊魂记

归乡夜路身后总响着脚步声,回头却空无一人。直到回到家中才知,刚才送我一程的福耀大爹早已魂归幽冥。1,诡异的声响。来苏南工

归乡夜路身后总响着脚步声,回头却空无一人。直到回到家中才知,刚才送我一程的福耀大爹早已魂归幽冥。

1,诡异的声响。

来苏南工作两年,一直没回过老家。今年初秋,我终于踏上了归途。

长途大巴一路颠颠簸簸,驶抵苏北阜宁县城时,天已彻底黑透。我急急忙忙赶到城西转乘短途中巴,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班开往我们西南乡的中巴车扬长而去。我紧追了几步,自然是徒劳无功。

喘匀了气,我本想在附近找个小旅馆凑合一夜,明早再出发。可鬼使神差地,我的双脚不听使唤,竟登上了一班开往到我们邻乡的中巴车。

也许,这就叫归心似箭吧。

“三接站”到了。司机猛踩刹车时,邻座老妇怀里的公鸡突然扑棱着翅膀,脖颈诡异地扭转一百八十度,血红的鸡冠直指我的眉心。我一吓,赶忙起身下了车。

“三接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我们西南乡就在西边。不过,还有十多里路,我得硬着头皮一个人徒步往西走,往我们西南乡走,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走,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走。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子疏淡地亮着。四周并非漆黑一片,毛毛的土路在微弱的星光下泛出朦胧的白,一段接一段在眼前延伸。

我像是走在夜的舌头上,每走上一段,这舌头便悄无声息地再往前伸出一段。

老家人管这条路叫作“民便路”,至今却仍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晴天尘土呛人,风一起,便扑得人满嘴泥沙,以致擤鼻涕吐口水都是黑的,好像下过煤窑一样。雨天则泥泞不堪,走得一步一滑,一不小心就会跌进泥水里。初中三年,我日日行走其上,吃尽了苦头。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和人家苏南乡下平整宽敞的马路相比,这条路早该修了。

路的南边是河,河的南边是田;路的北边是田,田的北边是村。村里的灯火稀疏明灭,遥远得如同坠地的星子。

归心似箭!

此刻,路上很旷、很静;没车、没人。

我听见自己的双脚“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

我想念奶奶,恨不得马上见到她老人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笃笃笃”的声音仍在响着。

可我突然意识到:我穿的是软底帆布鞋,踩在松软的土路上,怎会发出这种清脆的声响?那该是钉了铁掌的皮鞋才会发出的声响啊。况且天刚交秋,这路上的泥土还未上冻……

我猛地停步,用力跺了几下脚——“嘭嘭嘭”——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刚才那种“笃笃笃”的脆响。事实上,再清脆的声响也会被这松软的土路给吸进它肚子里去的。

不过,常年在外漂泊的人,谁没走过一两回夜路?谁没有遇过一两件怪事?我虽觉诧异,但也没多想,只蓦然回首,瞪大双眼,远远近近地睃了一会儿——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星光黯淡,我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

靠!许是自己听错了。我转过身来,继续赶路。

归心似箭!

可要命的是,“笃笃笃”的声响又出现了,且严丝合缝地合着我双脚前行点地的节奏,仿佛真是我脚下发出的!但我心知肚明:绝不是!

那么,到底是谁发出的?!

这一次,我听得如此真切,由不得不想。

谁他妈跟我同行?谁在我背后?谁?!

2,一把长头发。

刹那间,一个不祥的字眼在我心中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在这荒寂的夜路上,我根本不敢多想。可越不敢想,越是要想。想着想着,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双腿瞬间僵直,再也迈不动步子。心跳骤然加速,噗通、噗通,快要炸出胸膛了!

这一次,我却不敢再回头望了。蓦地想起我们孙庄的五道人说过:人的两肩上各有一盏灯,走夜路时回头望一眼,就会熄一盏灯;回头望两眼,就会熄两盏灯。一旦阳气丧失殆尽,就会被那东西轻易捉走。

我刚才已回头望过一眼,所以绝不能再望!其实,背后那个“三接站”尚有汽车嘟着喇叭经过(当然,它们都是往南或往北开的),但我不敢回头跑——怕身上的阳气泄尽,那东西便有机可乘。

进退维谷,我只得惶然僵立,斜眼偷觑北边的村庄。靠,刚才还星星点点的灯火,此刻竟尽数熄灭,只剩下浓墨一般的漆黑!——村庄不动声色地闭上了所有的眼睛。

我只好安慰自己:乡下人睡得早。

“乡下人睡得早,所以计划生育工作挺难搞!”我的脑海中忽然飘过这么一句俏皮话。然而此刻,我像根玉米秆子似的杵在路中间,孤立无援,惊恐万状,哪还笑得出来?

看来,没人能救我!只能靠自己!

还好,那东西尚未攻击我。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付它的法子。以前上学时,我们老师又没有教过。就算教过,我当年也没有好好学。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最后无计可施,我只好临时抱佛脚,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都是从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看来的。也不知哪一句六字真言更管用。

“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一阵祈祷,密如骤雨。

但愿佛祖的庇佑,能令那东西知难而退。你不怕我不要紧,难道还不怕佛祖吗?!

嘿嘿,我孙小蛋竟然也成了一个有信仰的人!真是不“吓”不知道。

待心跳稍平,我便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他奶奶的,“笃笃笃”的声响又如约而至,如影随形。

靠,来就来吧!它响它的,我走我的!

我在“笃笃笃”声中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心存侥幸:或许那东西只是想和我开个玩笑?或许它也是我们西南乡的“人”,恰好和我同路?而夜路漫漫,找个老乡结伴同行也是常事。

但您老人家千万别露真容啊,千万别开口和我说话啊,千万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毕竟咱们还不熟。所以您走您的,我走我的。我能听见您那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的“笃笃笃”声,就已心满意足。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的刹那,突然,一把长头发轻轻地扫过我的后脖颈!

3,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我很确定,那绝对是一把长头发!很痒,很凉,很软,就像一支饱蘸墨的毛笔,在我后脖颈上清晰地写下一笔长长的“一”。

以前的女友就爱把她的长头发握成一支笔,在我后脖颈上轻轻地写过来、写过去……痒酥酥的。那时只觉得兴奋,似乎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张着嘴动情地欢叫。

可在这诡异之夜,一把柔软的长头发不啻于一把尖刀!

它像是先在我的后脖颈上标个位置,然后伺机一刀剁下去!——就像你去买肉时,那些屠夫在下刀之前,总要先在肉块上虚划出一条直线,然后看准了再一刀剁下去。想到这儿,我浑身汗毛倒竖!

“啊!——”

我吓得尖叫一声,拎着包没命地狂奔。往我们西南乡跑,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跑,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跑。

路上高高凸起的泥坨子不断将我绊倒。鼻子磕酸了,脸颊摔肿了,膝盖跌疼了,还啃了一嘴的泥土,又腥又苦!呸呸呸!真是狼狈不堪!

可我不管不顾,强R着浑身伤痛,跌倒了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迅速捡起包,继续拼命往西跑!恨不得自己跑成一阵狂风、一列火车、一枚导弹!

跑过马躲村,就是我们西南乡的地界。

我跑得飞快。

此刻,我多么想听到别的声音啊!譬如秋风拂过树梢的声音,淅淅淅、飒飒飒;譬如秋虫鸣叫的声音,唧唧唧、啾啾啾;譬如拖拉机驶过的声音,吭吭吭、突突突。哪怕是那种最折磨人的碎瓷片摩擦的声音也行,哧哧哧、嚓嚓嚓。

可万籁俱寂,除了那亦步亦趋、阴魂不散的“笃笃笃”声。

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看来,它今晚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了!

我跑出了一声冷汗,还拎着一只大包,再加上屡屡跌跤,实在吃不消,终于慢了下来。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里的马躲村就有一座庙。每个地方都有一段传奇,马躲村的传奇就是这座古庙。

相传唐朝初年,有次东辽入侵,李世民率军迎战辽将盖苏文,兵败单骑逃至此处,躲进这儿的寿安禅院避祸。而帝王驻跸之处,岂能等闲视之?!后人遂把寿安禅院改为“马躲寺”。因缘造化,这个村庄也因此得名“马躲村”。

又传日本鬼子打到这里时,曾发炮轰击马躲寺,蹊跷的是炮弹无一炸响!鬼子悚然变色,不敢再犯。南无阿弥陀佛!天佑三宝,千年宝刹遂在炮弹“吱哟、呃呃”的长啸中躲过一劫。

想到这儿,我又默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事实上,我从未像今晚这般虔心礼佛。可临时抱佛脚,管不管用呢?身边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我掏遍锦囊也只能掏出这两句顺口的咒语。

马躲寺应该就在路的北边,我应该马上就到了。而叩开寺门,总能歇上一口气,说不定还能讨一杯好茶,浇浇我这嗓子眼中的青烟。我想象着大雄宝殿里,佛相庄严,法鼓金铎,空山梵呗,海潮音起——再厉害的鬼总该怕佛吧?

诸位佛爷们该听见我的祈祷了吧?我孙小蛋马上就到!

可一边跑一边乜斜北望,却丝毫不见“马躲寺”的影子!藉着天上星星那模糊的微光,我没有看见任何一座高大建筑的轮廓!——那座千年古刹竟凭空消失了!

没有佛来保佑我!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果然没用。唉,诸位佛爷,怎能见死不救、如此小心眼呢?大不了以后我给你们多烧几炷香嘛。

就在我绝望得双腿发软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唉!——”

沉重、凄楚、非常清晰!仿佛有人紧紧贴着我耳根吐出来的。我甚至能感到那条舌头的温热、微腥与F败的气息。

这气息瞬间笼罩了我,令我一阵头晕目眩。

它终于要下手了!

我忽然意识到,夜的舌头开始蠢蠢欲动,随时会无情地卷起来,一口吞没我。

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

我全身直打哆嗦,再次僵立在原地,不敢回头。

我不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却偏偏就撞上了!虽未曾觌面,但显而易见,它一定就在我的背后,且已跟着我好久了。现在,它终于不耐烦,要下手了。

霎时间,万千念头在我脑海中不断翻涌:难道今晚,我孙小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翘了辫子?!……真是不甘心啊。

人活一世,交三五挚友,吃百家美食,读千本好书,行万里河山,积亿贯家产——人家有《三字经》,我孙小蛋也有这气吞山河、笑傲古今的《三十字经》。可我除了交过三五损友、吃过几盘猪头肉,其他的还一概没有影子呢!真是不甘心啊。

再说了,好歹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好歹我肩上也有两坨肉滚滚的腱子肉!好歹我是听着鬼故事被吓大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当然,如果能讨价还价,我宁愿见猪跑,也不想见鬼跑……

我越想越是不甘心,竟忍不住想回头看个究竟。

说来也怪,“不甘心”竟会蓦地撑大一个人的胆气——或许人都是靠着这种“不甘心”才豁出命、往前奔的?顿时,一股无名之火轰地腾起。他奶奶的,熄灯就熄灯吧!要死卵朝上!死就死吧!……我梗着脖子,猛地回头!

再次瞪大双眼,远远近近地睃了一会儿——和上次一样,依然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的亮光也不够,我依然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

可天塌了!

我已回头望过两眼——意味着我肩上的两盏灯尽灭,阳气已经荡然无存。这下好了,那东西捏我还不是跟捏只小鸡似的。

想到这儿,我的心猛然一悚,那股刚刚鼓起来的胆气霎时泄光。事实上,我刚才不过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可现在再也撑不住,彻底散架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后脖颈,却摸出了一把湿漉漉、黏糊糊的冷汗。冷汗是跑出来的,也是吓出来的。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穷途末路,进退失据。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疲惫袭来。

看来,今晚我孙小蛋真要不明不白地翘辫子了。

而死得不明不白,无疑是一种最悲哀的死法。

4,那东西还在!一直都在!

突然,“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蓦地划破夜空,如鞭炮般从远处炸响而来。瞬间将我的恐惧和疲惫炸得七零八落、一扫而空!

“叮铃铃、叮铃铃”——简直是天籁!天啦!居然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内心十分激动,满怀狂喜,像是等待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

自行车骑近了,稳稳当当地停下来后,车上人瓮声瓮气地问:“小伙子,要‘二轮车’吗?”

我们这一带常有人骑自行车做这种短途带客的小生意。我们把他们叫作“踏二轮车的”。他们在后座上垫一块厚泡沫,再铺一条厚毛巾,坐上去就不颠P股。

“三接站”那儿的中巴车下客处,常聚集着一大群“踏二轮车的”。车一停,他们便一拥而上,笑脸相迎,吆吆喝喝,捉对成交着那一两块钱的小生意。

“到××村,要多少钱?”客人往往一副倨傲且谨慎的模样。

“不多,不多,只要两块钱!”“踏二轮车的”一边朗声回答,一边高高竖起两根手指头。

“一块钱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跑一跑。”客人转而一副精明的模样。

“好吧好吧,赶紧上车!”“踏二轮车的”一边扬手掸掸后座,一边朝同行挤挤眼睛,意思是今天运气不好,来了个吝啬鬼。

我们孙庄的福耀大爹就常在农闲时分,叼空做着这种踏车带客的小生意。虽说只是一两块钱的小生意,但也可以积少成多,把一年的烟酒钱给攒着了。乡下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可刚才在“三接站”那儿,我怎么没看到一个“踏二轮车的”?或许是天晚都回家了吧。要不然我早坐上了。

这位“踏二轮车的”竟如此敬业!所以不等人家再问第二遍,我就如蒙大赦般,立即抱着包,跳上了后座。随之,我感到车身一沉。工作后,钱包没有鼓起来,这具肉身倒是恬不知耻地先鼓了起来。

不过,还是胖点好,太瘦了回到家,奶奶看到后肯定以为我在外面每天只吃一顿饭。

“踏二轮车的”问我到哪里?我说到西南乡的孙庄。

他忽然语调惊诧地问:“咦,你是小蛋吧?”

我也辨出他的声音了,于是尖着嗓子兴奋地叫起来:“咦,你是福耀大爹吧?!”

“是啊!好小子,亏你还记得福耀大爹!小蛋,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没赶上直达车吧?”

“嗯。”

福耀大爹便开始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你们这些臭小子,一出去就把老家忘得干干净净……小蛋啊,你奶奶把你一手拉扯大,你也不常回来看看她。人说老就老喽,你奶奶八十大几了……我家那小子也好几年没回来,不知在哪儿做‘混世虫’呢……你们啊,忘恩负义……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看一眼少一眼。家里老人说走就走了,再回来就只能看到鬼喽……”

对福耀大爹的嗔怪,我当然心怀歉疚。

可我们这些常年在外漂泊的浪子,不是不懂“惜恩念旧”、“行孝莫等”的道理,而是各有各的苦处难处。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们在外吃辛吃苦,风吹霜欺,无荫可庇,俯仰由人,时常过着有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

而此刻面对长辈,却又不能理直气壮地诉苦——我们早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我只能不时用响亮的语调去回应着福耀大爹。同时用这种显而易见的虚张声势,来掩饰我内心那一直未能完全平息的惊恐。

尽管紧贴着福耀大爹,但我后背却依旧冷飕飕的——那股温热、微腥与F败的气息仍在。尽管听不见“笃笃笃”声了,但我确定:那东西还在!一直都在!

我却不敢告诉福耀大爹,更不敢回头望一眼。

自行车不疾不徐、悠悠荡荡地骑过了马躲村、孔荡村、松林村,终于抵达我们西南乡扁担街的街口。一家小吃店还明明丽丽地亮着灯。一片白光从门内泄出,孩子似的趴在地上,正顽皮地哈出团团雾气,氤氲着一股暖意。

久违的光,像是一种无言的召唤。我不禁心头一振!

福耀大爹刹住车,客客气气地说:“小蛋啊,大爹就不把你送到南边家里去了。反正也不远,麻烦你自己走走吧。大爹还要回‘三接站’接个人呢。”

我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走走没关系的。可福耀大爹,您年纪也不小了,身体要紧,何必这么辛苦呢?再说,这黑灯瞎火的,路——路上……”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福耀大爹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一把老骨头,烂得差不多了,见天的日子远,见地的日子近,还怕什么鬼?!……”

我要付车钱,他却坚决不要。

打架似的推让一番后,福耀大爹不得已才说:“小蛋啊,要不这样,你实在舍不得大爹,明天就请大爹去你奶奶家喝顿老酒吧!”

我赶紧说:“行行行!那我们干脆就说定了,您明天一定来啊!……”

我的话音未落,福耀大爹像赶不及似的一脚跨上自行车,按了一下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然后身体一匍匐,两脚用力一蹬,“咯噔咯噔”往东骑去。

转眼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团雾气迅速溶入蔼蔼沉沉、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5,莫非是遇到了鬼打墙?

望着那家亮堂堂的小吃店,我忽然感觉饿极了。

刚才一直忙着赶路,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呢。我像一头饿狼似的,一脚蹿进小吃店,叫了一碗红汤面和一盘猪头肉。一通呼啦呼啦,狼吞虎咽,还把最后一块猪头肉连同盘子里黏稠的卤汁,一股脑儿倒进面碗里,直吃得满嘴流油,擦烂人家小吃店一大包餐巾纸,才揩净嘴角。

我不能喝酒,却能吃肉。记得上初中填写个人履历表时,我在“特长”栏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两个字:“吃肉!”一时传为全校美谈。

工作后常年在外,虽也有呼朋引伴、觥筹交错时,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一副碗筷。倒是常想起小时候一大家子围桌吃饭的光景,逢年过节端上一盆肉,我们几个小孩的筷子就会迅速捅进去,争抢起来,生怕少吃一块,真是热闹、痛快啊。一个人吃,虽也可据案大嚼,但总缺少点什么,吃得到底有些潦草,不那么尽欢。

饱食后,再沏上一杯酽酽的茶——杯中嫩叶袅香,螺芽荡影,美美地呷上一口——靠,日子就幸福美满了。我不抽烟,却会品茶。可此刻没有茶,只有一根牙签剔剔牙。

我一边剔牙,一边掏出手机,定睛一看,顿时傻眼了,竟已到了深夜十一点!

我是晚上八点左右在“三接站”那儿下车的,到扁担街街口统共只有十多里路,再怎么折腾,哪怕是一步一步挪过来,顶多一小时,何况一大半的路程还是坐了人家福耀大爹的“二轮车”,怎么突然就到十一点了?!太奇怪、太蹊跷、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手机坏了?!

我抬头一看,小吃店墙上的挂钟所示的时间,赫然也是十一点!

时间都去哪儿了?刚才路过马躲村时,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莫非是遇到了鬼打墙?

当然,想到那始终冷飕飕的背后,我的头皮又发麻了。

那东西还在!一直都在!可它为何如影随形、不屈不饶跟着我呢?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我孙小蛋真没做过亏心事吗?

小时候上学路上,我曾用绣花针残R地扎进一只小羊P股里,单留一截穿在针眼上的白线头在外面。而白线头混在羊臀四周的白毛中,不仔细找还真找不出来。这算不算是一件亏心事?

但我不扎,我的邻居孙小狗也会扎的。谁叫小羊那么可爱、那么惹眼呢?况且当天放学后,我看到小羊一直“咩咩咩”地叫唤着太可怜了,便立即跑去找出白线头,拔出绣花针。不料小羊又“咩咩咩”地叫了一阵,像是十分感激我出手相援。

说到孙小狗,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如果回来倒可好好地聚一聚。虽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发小,可如今各奔东西,颠簸浮沉,数年音问难通,聚一聚竟然成了奢望。

我还曾用小弹弓打瞎庄上三大爹家大肥猪的一只眼,独眼猪便一直“啃啃啃”地在猪圈里歪着头走圈,好像喝醉酒似的失去了平衡感,走得歪歪扭扭,非常难看。这算不算是一件亏心事?

但第二天不等三大爹邀请,我就自告奋勇把“独眼猪”的另一只眼也打瞎了,它不再歪着头走路,而是一步一停,仪态万方,平衡感又回来了。

不过,三大爹不仅没有感激我,反跑到我家一阵大吵大闹,非让我赔他家大肥猪的两只好眼。幸好我父亲难得护一次犊子,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三大爹家的猪圈里,哼哧哼哧地拖走了那头双目失明的大肥猪,并撂下几张猪钱。于是那年春节,我们家猪肉的香气便飘得格外勤快、格外持久——都是拜我所赐。

上高中时,有一次晚自习过后,我鬼使神差,竟跑到教师宿舍楼后面那条荒草湮没的小路上晃荡,恰好从一扇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窥见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洗澡。

她在我们学校非常出挑,每周一早上升旗仪式一结束,就会握着一支黑漆漆的话筒,站在三楼阳台上开始朗诵诗歌,有时是古体诗,有时是现代诗,没有什么规律可寻。一口普通话非常标准,琅琅雅韵,落落正声,香沁齿颊,显得十分深情。

但我总疑心她那自我陶醉式的深情是表演出来的,且表演得有些过火。因此,我每每听得肝胆俱裂,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对其深情向往。

而她之所以非常出挑,还因为她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且盖过所有女生。她常穿一件常人不敢穿的旗袍,身姿妙曼。她常施施然地走在校园青砖墁地的小径上,一截小腿,白光莹然;一头秀发,墨云飘悠;胸脯和下巴都抬得老高,一副冰雪冷艳的女神模样。

毫无疑问,她一路能串联起一颗又一颗男老师男同学明晃晃的眼珠子。

而她居然也洗澡!我本以为女神绝不做此等凡尘俗事。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洗澡,我的眼睛也在洗澡。这算不算是一件亏心事?

但那晚我真是无意中路过,又不是我特意通知她洗给我看的。从此,她那依依霓影,一痕苔藓似的,牢牢贴在我心底,时不时令我产生沐其余芳的恍惚之感……

方寸之中,顷刻万绪。

唉,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我孙小蛋做过的亏心事还真不少。

不敢再想了,还是赶紧回家吧。我立即扔掉牙签,快步走出小吃店。

归心似箭!

这会儿,奶奶早该休息了。

6,巧了,里面竟有孙大饼!

从街口往南走,就到孙庄了。但也要摸黑走上一段路,才能走到家。而且麻烦的是,还要先经过一座“民便桥”。

“民便桥”上也曾发生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灵异故事,想起来就瘆人,好像都不宜在深夜里回忆。我不禁打了个寒噤,真希望此刻有人和我一起往南走。

恰好此刻街口真有一些人往南走。他们肯定都是从录像室出来的。

我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着人群,盼望搜出个熟人——巧了,里面竟有孙大饼!——我的另一个发小!名唤大饼,自然生一张宽阔的大饼脸。他两只眼睛也特别大,且常年布满血丝,眍在大饼脸的上端,活像两只红柿子。

可街口的路灯太暗,我看不见大饼脸上那两只很有特色的眼睛,只隐约看见久违的大饼脸似乎瘦了不少。

“大饼,看录像的吧?看到带劲的吗?”我赶忙冲着人群喊道。

孙大饼也立刻认出我,冲上来,伸手朝我的胸口就是“噗嗤”一拳,亲热地说:“小蛋,原来是你啊!听说你在外面发财了,怎么舍得回来的?”

“靠,我能发什么狗屁财!我深更半夜偷偷溜回来,像个发财人吗?你笑话我呢……”

于是,我们肩并肩一起往南走,一路说说笑笑。

可我的两只耳朵还是警惕地时刻刮着背后的动静。

孙大饼起初很热情,一直嘴嘴舌舌地说个不停,可后来却不怎么吱声,有些敷衍了。

我知道他日子不好过,心情差。我以前听家人说,孙大饼婚检时查出慢性肾炎,而且是很难根治的那种,未婚妻吓跑了。从此他一蹶不振,一直待在家里,也没有再出去打工,倒是天天晚上泡在录像室。田里的农活也是一塌糊涂。逐渐成了鸡嫌狗不理、被人瞧不起的“二流子”。

行至我们孙庄的东庄上时,忽然一只狗叫了声“汪”。旋即别的狗也跟着吠叫起来,“汪”、“汪汪”、“汪汪汪”。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咦,狗东西们是用震天的狂吠来为我接风掸尘,欢迎浪子还乡吗?

我俩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走到我奶奶家的门口。门内竟还透着灯光。

我邀孙大饼进去坐一坐,顺便喝杯茶。他推脱说太晚了,改天再聊。我于是说:“要不这样,你明天来喝酒吧。刚好福耀大爹明天也来。”

孙大饼似乎一愣:“福耀大爹?福耀大爹不是——不是——哦,就你那点酒量。好吧!”

说完,他便匆匆地遁入夜幕,如一个鬼似的消失了。

7,我今晚遇到了第二种——鬼接人!

进门后一看,原来我三叔和另外几个堂叔正在搓麻将。

他们都很惊诧,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到家,快十二点了。

我一路走得惊惊惶惶、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到了家,总算能安心歇口气了。

等咕嘟咕嘟喝完一大杯白开水后,我便竹筒倒豆子,添油加醋把一路发生的诡异之事说了个遍。还说幸亏先遇到福耀大爹用“二轮车”把我带到街口,后又遇到孙大饼刚好看完录像陪我一起回来——要不是遇到这俩人,今晚可就惨了!

他们听了,一阵面面相觑,捏着麻将牌的手还哆嗦了几下。

三叔放下麻将牌,“啃儿啃儿”地干咳几声,语气尽量平静地说:“小蛋啊,你两年没回来了,不怪你不知道,这边早就没有‘踏二轮车的’了。现在都是摩托车拉客,又快又便宜,谁还坐自行车?福耀大爹已经死了,差不多有两年了。不过常听街上人说,他晚上还在那条路上踏车带客。大概是想接他儿子吧。他儿子出去打工好几年了,自己老子死了也没有回来看一眼,料理一下后事。太不像话了!还有孙大饼,也死了,去年一天夜里看录像回来,不小心被拖拉机撞死了!惨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怪不得今晚在“三接站”那儿下车时,没看到一个“踏二轮车的”;怪不得福耀大爹刚才像赶不及似的要回“三接站”接人。他是接不到儿子死不瞑目啊;怪不得刚才孙大饼和我同行时,狗叫得那么凶;怪不得刚才他不敢跟着我进来坐坐,他是畏光羞明,怕人多啊!……

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同时唏嘘不已:他们一个是余愿未了,一个是余恨难消!

可——可问题是,我还邀请他俩明天都来我家喝老酒呢,那可怎么办?!

一位堂叔安慰我,说他们做鬼也是孙庄的鬼,不会害我们孙庄人的。并让我记住,以后千万别一个人晚上在“三接站”那儿下车往家赶。还说“三接站”其实就是三种接法:第一种是人接人;第二种是人接鬼,或者鬼接人;第三种是鬼接鬼。

我一听,顿时醒悟:我今晚遇到了第二种——鬼接人!

可一直跟着我的那东西呢?它到底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突然,我看到三叔他们都朝我背后张望着,眼睛瞪得滚圆,且一脸惊恐。

我知道,它又来了!它的长头发又扫到我的后脖颈了!那股温热、微腥与F败的气息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惊魂甫定,又遭一吓,再也撑不住,于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8,未完的结局

第二天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天。

我站在家门口,只见满头白发的奶奶正佝偻着身躯,艰难地圪蹴在门外一张小凳子上择菜。两只手已非常不灵便了,只能僵硬、机械地动着,就像两只干瘪瘪的、早已枯死在藤蔓上的老丝瓜。

奶奶更老了,我不R多看一眼。福耀大爹说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看一眼少一眼;家里老人说走就走了……真是句句切肤、句句剜心。

我问:“奶奶,三叔呢?”

奶奶说:“一个老早,就下田干活去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我又问:“三叔怎么起得来的?昨晚十二点还在搓麻将呢。”

奶奶蓦地仰起头,从那牙齿早已掉光、洞穴般的嘴巴里,急促地蹦出一句话:“什么搓麻将?昨晚你三叔老早就睡觉了,和谁搓麻将?”

奶奶的脸早已皱缩成一枚核桃的核,皱纹密布。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昏蒙老眼正茫然地望着我,像是望着遥远的远方。

我一听,顿时石化,脑袋一片空白,就像狂风席卷过后空荡荡的大街。

我好半天才敢回头,老屋里那秋阳眷顾不到的阴暗处,一片窸窣作响,好像正猬集一大堆陌生的脸庞,都在狰狞地笑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