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罅隙之光。
那行用铅笔拓印出的、饱含悲伤与祝福的隐形告别，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慕的心脏。原来在他懵懂痛苦于梦境终结时，苏眠在现实里，承受着同样甚至更深刻的离别之痛。那句「对不起」，那句「要幸福」，那无数个力透纸背的「再见」，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当年的离开，对她而言，并非轻松的选择，而是一场清醒而痛苦的决断。
这份认知，非但没有让他放下，反而让那份执念变得更加复杂，混合了心疼、怜惜和一种迟来了十多年的、想要回应的冲动。她让他珍惜当下，可她自己，却在过去的某个时空里，因为他而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不要执着于寻找……否则会付出代价。」
苏眠的警告言犹在耳，与笔记本上无声的告白形成了强烈的拉扯。一边是现实的责任与潜在的未知风险，一边是青春情感的强烈回响与对那个孤独告别的心疼。李慕感觉自己像站在一条裂开的地缝边缘，进退维谷。
他将那本笔记本锁进了书房抽屉的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汹涌的情感也一并封存。他尝试着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他主动加班，抢着做家务，耐心地陪朵朵画画、读绘本，对陈悦也表现得格外体贴殷勤。
陈悦似乎察觉到了他这种刻意的、近乎补偿般的努力。她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但面对他的主动示好，她还是给予了温柔的回应。家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那层薄冰有融化的迹象。他们甚至在一个周末，一起带朵朵去了新开的动物园，拍了很多照片，看起来和任何一对幸福的家庭别无二致。
李慕几乎要以为自己成功了，成功地将那个名为「苏眠」的幽灵重新压回了记忆的深处。
直到那天下午。
他需要一个很久之前的项目存档，记得是放在书房一个旧移动硬盘里。他在抽屉里翻找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个被他锁起来的抽屉钥匙。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寻找硬盘的动作，拿起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抽屉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安静地躺着，封面上的薰衣草图案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他没有拿出来，只是看着它，内心波涛汹涌。苏眠含泪刻下字迹的模样，她消失在夕阳花田里的背影，与现实中和陈悦、朵朵相处的温馨画面交替闪现。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慕，你看到我……」陈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慕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陈悦站在门口，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个打开的、放着笔记本的抽屉上。她的脸上原本带着询问的随意表情，在看到那个明显不属于家中任何成员的、带着女性化薰衣草图案的笔记本时，瞬间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结了。
李慕手忙脚乱地想关上抽屉，但已经来不及了。陈悦的目光从笔记本移到他惊慌失措的脸上，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逐渐清晰的、被背叛的痛楚。
「那是什么？」陈悦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刺人。
「没……没什么。」李慕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干涩，「一本旧笔记本而已。」
「旧笔记本？」陈悦走近几步，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笔记本上，「谁的旧笔记本？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李慕试图遮掩的手，「上面为什么有锁？你刚才在看它？」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李慕，让他无处遁形。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该如何说？说这是一个梦中的女孩留下的？这听起来比任何拙劣的谎言都要可笑。
他的沉默，在陈悦看来，无异于默认。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没有像一些女人那样歇斯底里地哭闹，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深深失望和受伤的眼神看着他。
「李慕，」她叫了他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是坦诚的。」
说完这句话，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李慕心碎，然后，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书房，甚至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但这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让李慕感到恐慌。陈悦的平静之下，是信任崩塌后的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朵朵似乎也感受到了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变得格外乖巧，早早地就自己爬上床睡了。
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陈悦低着头，默默吃饭，一眼也没有看李慕。李慕几次想开口，却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她关于一个持续了五年的春梦，和一个疑似梦中情人的现实背影吗？这只会让事情听起来更加荒诞不经。
最终，他只能干涩地说：「悦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悦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是什么样的？你告诉我。」
李慕再次语塞。
陈悦放下筷子，轻轻地说：「我吃饱了。」便起身离开了餐厅。
李慕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看着对面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自我厌恶。他伤害了他最不应该伤害的人。苏眠的警告成了现实，他尚未找到她，却已经先付出了代价——家庭的和谐与妻子的信任。
深夜，他躺在主卧的床上，陈悦背对着他，身体僵硬，呼吸声显示她并未入睡。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李慕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抽屉里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陈悦受伤的眼神，苏眠忧伤的告诫，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亲手毁掉自己触手可及的幸福吗？
可是，苏眠……那个在他生命中最重要阶段留下深刻烙印的女孩，那个似乎也在现实中存在并承受着痛苦的女子，他真的能就此彻底放下吗？
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次，他没有梦到薰衣草花田，没有梦到苏眠。他梦到自己在一片浓雾中奔跑，身后是陈悦和朵朵呼唤他的声音，而前方，只有一个模糊的、浅杏色的背影，无论他跑得多快，都无法拉近距离，也无法停下脚步……
第二天是周六，李慕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醒来。陈悦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但全程没有跟他交流。朵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自己看着绘本。
李慕觉得这个家安静得让他窒息。他需要空间，需要理清思绪。
「我……出去走走。」他对着厨房的方向说了一句，也没等回应，便拿起外套出了门。
他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不知不觉间，车又一次停在了那个熟悉的街角附近。他靠在方向盘上，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内心一片荒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街对面一家新开的、门面设计十分雅致的店铺吸引了。那家店的招牌是原木色的，上面用舒缓的字体刻着几个字——「眠心心理诊所」。
眠心……
「眠」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他。
苏眠的「眠」！
是巧合吗？还是……？
他的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比任何一次看到相似背影时都要剧烈。这不只是一个相似的元素，这是一个直接与她名字相关的、具象化的存在！一家心理诊所！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诱人的猜想在他脑海中形成：难道苏眠……是一位心理医生？所以她才对梦境、对虚实界限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所以她才能以那种方式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影响他的梦？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几乎超出了常理认知的范畴。但此刻被现实困境和情感焦灼逼到角落的李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了这个可能性。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搜索了「眠心心理诊所」的信息。网页很快跳出来，显示诊所刚开业不久，主理人是一位名叫「苏念」的心理咨询师，擅长领域包括……梦境分析与心理疏导。
苏念。
不是苏眠。
一丝失望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更多的疑窦取代。名字如此相似，「念」与「眠」，仅一字之差。擅长领域又恰好与梦境相关……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诊所的宣传页面上，没有这位苏念医生的照片。只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介绍，语气专业而温和。
李慕盯着手机屏幕上「苏念」这个名字和「梦境分析」那几个字，内心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了，发现只是巧合，他或许会彻底死心，但也可能陷入更大的失望。
如果去了，发现……她就是苏眠呢？他该如何面对？她又会如何反应？
陈悦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苏眠的警告再次在耳边响起：「你会付出代价。」
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家庭的裂痕已经出现。
而现在，一个可能的、通往「真相」的入口，就摆在眼前。
去，可能意味着踏入更深的未知，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不去，那份蚀骨的疑问和深藏的情感，将永远成为扎在他心头的刺，让他无法真正回归现有的生活。
李慕坐在车里，看着街对面那家安静的心理诊所，阳光照在原木色的招牌上，泛着温暖的光泽。那光芒，对他而言，却像是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既诱人，又充满了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终，他拿出手机，按照网页上提供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喂，您好，眠心心理诊所。」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礼貌的声音。
「……你好，」李慕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我想……预约咨询。」
「好的先生，请问您想预约什么时间？有特别指定的咨询师吗？」
李慕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希望能预约……苏念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