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到那张800元的水电费催缴单时,我还没意识到,它会揭开我父母30年婚姻里,那个从未被提及的伤疤。
这一切,都从我妈那个淬了火的电话开始:“你爸的电话打不通,催缴单都贴到家门上了!” 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像蚊子叫:“是我忘了……”
我妈一声叹息,长得像要把肺里的陈年旧气都吐出来一样。电话挂断前,她意味深长地说:“晚上回家,跟你聊聊你男朋友。”
我心里一沉。
一进家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厨房里,一块红烧肉烧得油光锃亮、微微颤抖。这是家的味道,也是我从小到大的避风港。
但今晚,港里有风。
饭桌上,我爸给我盛好饭,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边。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五花肉,然后看着我爸,突然开了口:
“老张,今天那个修热水器的师傅说,那个零件早就该换了。你非要自己拿黑胶布缠了又缠,结果呢?一劳永逸的事,非要天天操心。”
我爸埋着头,碗里的米饭被他扒拉得飞快,嘴里小声嘟囔:“那不是想省点钱嘛”
我妈没再理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打在我脸上,问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女儿,你觉得你爸这人,怎么样?”
“爸当然是好人啊!”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女儿本能的、想要维护父亲的倔强。
“小时候,班里同学都有新文具盒,就我没有。爸知道了,没吱声,偷偷用木头给我刻了一个,上面还有我的名字。虽然丑了点,开关的时候还会吱呀乱叫,但我当时真的特别开心。”
我说完,期待她会心地笑一笑。
但她没有。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疲惫:“是啊,你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当年我坐月-子,手不能碰凉水,他就每天晚上打一盆滚烫滚烫的热水,攥着我那双粗得像树皮的手,笨拙地给我按摩。他那双比我还粗糙的手,就是我年轻时贵重的化妆品。”
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一字一句地打捞沉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然后又停住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仿佛不这样做,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口。
“但也是这个好人,”她顿了一下,像是在喉咙里咽下了一块石头,“在你外公家生意最难,急需一笔钱周转的时候,一夜没睡。天亮时,他红着眼睛,把家里所有存折和一把零钱推到我面前,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揪了一下。我看着我爸,他好像在椅子里缩得更小了。
厨房里的水壶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刺破了餐厅的安静。我爸如蒙大赦般起身去关火。
我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是爱,是怨,还是无奈。她把手里的筷子轻轻放下。
“女儿,”她转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可能有点……有点颠三倒四,你听着就行。”
她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跟自己辩论。
“嫁人……它就像选一辆车。这话可能不好听,但理是这么个理。”
“一个男人的人品好不好,就是这辆车的方向盘和刹车。它能保证你不出事,能走正道,这非常非常重要,没了它,整个家就可能散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
“但是,钱,或者说挣钱的本事……就是这辆车的发动机和四个轮子。没有它,车再安全,也只是个停在原地的空壳子,哪儿都去不了。你想去的地方,刮风下雨的时候,它都给不了你。你明白吗?”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坦诚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剖析她自己的婚姻。
“我不是让你去爱慕虚荣,”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我只是不想你将来,也坐在一辆只有方向盘和刹车的车里,看着窗外的大雨,羡慕别人至少还能有个遮风挡雨的铁皮。”
“你爸,就是我这辈子稳定的方向盘,我认。”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
“但我希望你的那辆车,发动机能足一点,能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不是在每个下雨天,都陪我一起淋雨。”
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临走前,我妈把我拉到门口,从口袋里递过一个信封,塞进我手里:“这里是八百块,先把水电费交了,别让人家上门来催,笑话。”
我攥着那几张还带着她体温的钱,走出家门,走在老旧楼道的昏暗灯光下。身后,传来我爸在厨房洗碗的隐约水声,和他不成调的哼唱。
我妈没有送下楼,但我能感觉到,她就站在门后看着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母亲真正的爱,不是为你准备一个完美的童话世界,而是把她自己婚姻里那辆磕磕绊绊、风雨兼程的旧车,打开引擎盖,让你看清里面每一道划痕、每一个用胶布缠过的零件,然后对你说:
“孩子,你看清楚了,妈妈希望你的路,能比我平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