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余染的眼睛看不见。
她背对着保姆,平静地确认道。
“从这里一直往前......就可以离开了?”
保姆了然地翻了个白眼,看着她面前的悬崖,抱起双臂不屑道。
“方太太若是不信,可以当我没说过。”
周余染点了点头,转身缓缓退回原路。
经过保姆时,她猝不及防地,抬手给了保姆一巴掌。声音中无波无澜。
“预产期在十天后,我生完孩子就会离开。”
“在这期间,你如果还是做不好自己的工作,我会直接让你滚,听明白了?”
没管保姆的反应,她沿着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线路,回到方家别墅。

自从周余染没了眼角膜后,她总觉得方宅空寂得可怕。不过慢慢地,她也习惯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是胸膛跳动的那颗心,似乎被黑暗攥住了节奏,心跳的频率比起曾经,慢了许多。
第1章 一
墙上的挂钟,数着时间的节拍。恍惚间,周余染的记忆被拉回七年前。
她是北城周家的掌上明珠,因为一次飞机失事,记忆丢失了六年。
她以为自己,一直是个住在渔家村的渔女。
三个月后,台风过境。荒废到破败的渔家村村口,倒着一个混身是血的男人。
秉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她把方时燃带回到她的小破屋,给他上药,照料了月余。
伤好之后,方时燃留在了她的身边。
他会在她黄昏回来时,替她煮好饭菜。她最不擅长做饭;他会在破屋漏水时,帮她修好屋顶。她最烦心干这种体力活;他会在风浪狂啸时,奋不顾身地扎进海里,救她于命悬一线。她最讨厌孑然一身的感觉。
于是,她合计了一番,向男人索要报答。
让他娶她,留下来陪她。
方时燃笑得温柔,“好,我们结婚。”
之后的日子,他们相依相伴。
婚后第三个月开始,方时燃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离开一阵。
每次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一次,她等了两年。没等来他。
但等来了妆容精致,保养得体的方母。
“你就是和时燃偷领证的那个女人?”
方母冷笑,“难怪除了和见微在一块,时燃的其他时间,都在出差。”
周余染知道了他离开的原因,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南城方家最受器重的继承人。
她第十三次尝试从方宅逃跑时,方时燃红着眼睛将她抱进怀里,紧张到颤抖了声音。
“染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对程见微只是演戏而已。要解除我和她的婚约,又不能让他们迁怒你,我只能这样做。”
她的巴掌,毫不犹豫地甩在他的脸上。
指尖没入掌心,她咬破了唇。
“方时燃,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她起初还是可以自欺欺人的。
可是被关在方宅的日子里,她听说了他们的事。
因为程见微的一抹笑,方时燃连夜把渔家村拆了,连带着他们生活了六年的屋子。利用那块地,给她搭建了观星台;
因为程见微演出紧张,方时燃将她在昏暗烛光下,为他折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送给了程见微,让她撕着玩......
甚至在一周前,他让她替程见微的妹妹,无偿捐赠眼角膜。
方时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被周余染打断。
她笑得很轻,牵起苍白的唇角,疲惫地阖上了双眼,“让程见微别再来找我。”
“她妹妹的眼睛出问题,她自己去捐眼角膜。我没有无私到这个程度,更没有任何义务去帮她。”
握住她肩膀的手卸了力道,方时燃的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的挣扎,“染染......”
“见微她没吃过什么苦,捐了眼角膜以后看不见,她会受不了的,你比她坚强......”
周余染愣在原地,心脏像被人用带了刺的鞭子,一圈圈缠绕收紧。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刚想反问,晕眩却猝不及防地带走了她的意识。
再醒来时,周余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刺鼻的消毒水和泯于黑暗的世界,让她发了疯似的,砸了手边的一切。
方时燃迈过狼藉,将她摁进怀里,任凭她将他的脖颈咬出血印。
声音沙哑,耐心安抚,“染染乖,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医生说你怀孕了,情绪激动容易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别和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周余染松开了牙,泪痕交错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眼睛违和地猩红着。
一秒的时间,她恍若过了大半辈子。
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渔村那个会护她爱她,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的温柔少年,从始至终,都是她在桃花源里的幻想。
在她离开桃花源的那一天,少年便被永远埋葬在了渔家村。而渔家村,早已不复存在。
见周余染的情绪稳定下来,方时燃紧绷的精神也慢慢放松,他轻笑着抚上她的肚子,站立起身,“好好休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余染不知道,他是怎么笑出来的。
空寂的病房里,她无声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头疼欲裂。丢失的记忆在这一瞬间,走马观花般在她的脑海闪烁。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被黑夜吞噬时,她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默了半晌,她抬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没有血色的唇,苦涩地扯了扯。
心脏不住抽痛,她做出了决定。
生下孩子后,周余染就不再是方太太。而是北城周家,周大小姐。
第2章 二
手肘不小心压到收音机遥控器,字正腔圆的女声,将周余染从晃神中拉了回来。
她静默地听了许久,空洞的眼神望向阴沉到要下暴雨的天空,忽然笑了。
女声循环播报的内容,是方时燃和程见微的轶事,说的途中,偶尔带上了羡慕的感叹。
“方家三少,为程氏千金亲手熬了雪梨羹。”
“方家三少,替程氏千金拍下限量款钻戒。”
“程氏千金崴了脚,方家三少一路背她回家。”
周余染没再听下去,关了收音机,摘下无名指上用草编织的戒指,扔进了垃圾桶。
骤然空掉的无名指,让她有些不适应。她轻轻地笑了笑,心想,总会习惯的。
用盲杖拄着探路,周余染摸索着往前,最后在一个价值不菲的保险柜面前,蹲了下来。
打开柜门后,她将里边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取了出来。随手翻了翻,这里边放的,都是她一年前从渔家村那边带来的物什。
有她打渔归来,送给他的贝壳;有她舍不得扔,被他重新修补好的渔网;还有她在渔家村倒数着,等他回来的沙漏......
满满一柜子,是她和他过去的回忆。也是她捧出真心,却囧样百出的印记。
捧起这些东西,周余染给方时燃的助理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她。
等到了公司,方时燃却不在。
问了前台才知道,他去接程见微下班了。
周余染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半晌后,她道了句谢,放下东西打算离开。
“时燃,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方太太生气了怎么办......”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闯进了周余染的耳朵。
方时燃温润的嗓音,随着女声的暂停,应声响起,“没关系的,她不会误会。”
“可我担心方太太,还计较着之前眼角膜的事,会先入为主地对我有偏见。”
“这不是你的错。见微,你就是心思太细腻了。余染是自愿的,你不用感激她。这件事早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
心底绵密的刺痛,传遍了四肢百骸。
周余染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情绪。
她原以为,他脸上的歉疚起码有几分真心。
可现在看来,她被迫的失明,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件随口可揭的小事。
明明曾经,他答应过她,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若是有人敢动她,他必百倍奉还。
她信了。可如今,伤她最深的,却是他。
周余染自嘲地低下了头,拄着盲杖快步离开。可大门旁侧,不知何时被了摆了两株荆棘花。
她的小腿被利刺划伤,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怀中的东西,也散落了出来。
听见门口的动静,程见微踩着高跟鞋,小跑了过来,她兀自红了眼眶。
“时燃,你好不容易,替我找来的荆棘花......”
方时燃轻拧了眉,无暇分心去看,地上那些廉价的垃圾,黑色的皮鞋大步踩了过去。
他揽过程见微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眼泪。看清周余染时,蓦地一愣。
“染染,你来公司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第3章 三
没听见周余染的回答,他低下了头,终于看见她小腿渗出的鲜红。
“染染。”他加重了语气,“你看不见,我和你说了,不要四处乱跑......”
“这是见微最喜欢的花,你欠她一句道歉。”
听着方时燃义正言辞地维判公平,周余染失焦的眼睛从地面抬起往上,忽然觉得可笑。
他似乎忘了,曾经承诺过她,无论何时,都会站在她的身后。因为她是他的爱人。
她想,他又或许没忘。可能誓言里的爱人,从始至终就不是她,而是程见微。
周余染护住肚子,撑着盲杖起身,随意抹了把小腿渗出的鲜红。
咽下喉头的腥涩后,她冷声启唇,“你替我道歉,或许程小姐更爱听。”
听完周余染的话,方时燃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总隐隐觉得,失明后的她,像变了个人。
可没等他细想,程见微突然在他的怀里,踉跄了两步,娇弱地倚上了他的胸膛。
“是不是低血糖了?”
方时燃立刻将程见微拦腰抱起,目不斜视地从周余染身旁擦身。
步伐急切到,没发觉从她小腿淌下的鲜红,已经染红了昂贵的鱼肚金地面。
听见方时燃细致入微地,温柔哄着程见微,她握着盲杖的手加重了力道,扯了扯嘴角,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三天,周余染如常作息。
距离她的预产期,还剩六天。
空荡的方宅,只有她时而走动时,才会有几声响。没有生气到,令人毛骨悚然。
清晨,半梦半醒间,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方时燃径直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染染,你为什么逼见微去采荆棘花?”
“那花生长在悬崖,见微差点就摔下去!”
嗓音带着压抑的薄怒,他的眼底猩红一片。
周余染用力抽出,被捏到泛红的手腕,“我没有,这三天我一直......”
方时燃骤然起身,眉宇间写满失望。
“没有?染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再次握住周余染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跟我走。”
黑暗的世界斗转星移,她踉跄地挣扎,却拗不过方时燃的力道,被他放进车里,带到了悬崖边。
耳边风声呼啸,单薄的衣裳中灌入丝丝凉意。程见微颤抖的抽噎声,和医生为难的叹息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
“程小姐惊吓过度,身体有了应激反应。如果能立马进行脱敏治疗,才有可能痊愈。”
“但程小姐的情况,不适合再下悬崖,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身形相似的人替她,程小姐在一旁看着。”
方时燃默了半晌,在周余染的面前蹲下,替她揉着红肿的手腕,“染染,都是我不好,刚刚是我太心急了。还疼吗?”
周余染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你造成的,就替见微一下,嗯?”
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住,疼痛让她红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张嘴就要反问。
程见微却突然颤抖地厉害,方时燃蓦地松开她的手腕,急切地跑开,“见微!”
他攥紧了拳,闭上的双眸再睁开时,不再犹豫,“你们几个,把染染带到悬崖边,让她趴在峭壁上。”
“等等!”他补充道,“保证好染染的安全!”
被钳制的时候,周余染拼命地挣扎,猩红着眼尾她哑声道,“我还怀着你的孩子!”
方时燃的指尖轻抖了一下,没有说话,闭上双眼背过了身去。
挂在悬崖峭壁上,周余染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用力攥着突出的石块,掌心被看不见的锋利所划伤,鲜红汩汩流下。
寒风吹白了她的脸,她扯开唇笑了。
笑她自己。
原来她周余染,在他心中的分量,根本不值一提。她想,也许,在她被放在天平一端,进行比较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输了。
不是输给程见微。
而是输给她自己,爱错了人。
心底荒芜蔓延,指尖的力道渐渐耗尽。
失血过多后,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彻底脱了力,她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