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溪流与伤痕

夏末秋初，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村边那条原本在夏日里有些温顺的小溪，变得丰沛而湍急起来。浑浊的溪水裹挟着泥沙和落叶，哗啦啦地奔流着，撞击在岸边的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水花，发出比平时响亮许多的喧闹。

天气依旧残留着暑气，但溪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这天放学早，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孩子们像脱缰的野马，欢呼着冲向小溪。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这条溪流是夏天不可或缺的乐园，即使水流变得急了些，也阻挡不了他们玩耍的热情。

男孩子们大多脱了鞋，卷起裤腿，嗷嗷叫着冲进及膝深的水里，互相撩水打闹，或是弯腰在石缝里摸索着可能存在的、被水流冲昏头的小鱼小虾。女孩子们则文静些，多在岸边捡拾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漂亮石子，或是用树枝拨弄着水面的浮叶。

林晚星自然不是能闲得住的。她看着男孩子们在水里玩得欢，心里痒痒的，也三两下踢掉了脚上那双已经有些开线的旧塑料凉鞋，挽起裤腿，就要往水里冲。

「星星，水急，别下去！」陆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眉头蹙起。他看着那泛着浑浊泡沫、流速明显不正常的溪水，心里一阵阵发紧。那水流在他眼里，仿佛带着不祥的预兆。

「哎呀，没事！你看他们不都在玩嘛！」林晚星不以为意，甩了甩胳膊，没甩开，有些不耐烦，「阿晨你快松开，我就去边上踩踩水！」

陆晨抓得更紧了，嘴唇抿得发白。他无法解释自己心中那莫名升腾的、巨大的不安，只能固执地重复：「不行，危险。」

「你怎么比我奶奶还啰嗦！」林晚星嘟起嘴，用力挣扎起来。她性子里的那份执拗和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越是阻拦，越想尝试。

就在这时，岸边一个正在捡石子的女孩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哇！好漂亮的石头！像宝石一样！」她手里举着一块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光泽的鹅卵石。

那石头确实漂亮，瞬间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

林晚星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和陆晨拉扯了，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那颗「宝石」所在的位置，就在溪流中央一块稍微凸起的大石头旁边，水流正湍急地冲刷着那里。

「我要那个！」她脱口而出，几乎是同时，身体已经像只灵活的小鹿，猛地挣脱了陆晨的手，朝着溪水中冲去。

「星星！回来！」陆晨的惊呼被淹没在孩子们的喧闹和溪流的哗哗声中。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看着林晚星歪歪扭扭地踩着水底的卵石，朝着溪流中心走去，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腿。那湍急的水流冲击着她纤细的小腿，让她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踉跄。

周围的景象似乎在陆晨眼中瞬间褪色、变慢。他只看到林晚星那个义无反顾冲向溪流中心的背影，以及她前方那片浑浊的、仿佛隐藏着无数危险的水域。

时间仿佛被拉长。

就在林晚星快要接近那块大石头，弯下腰伸手去够那颗漂亮鹅卵石的瞬间，她的脚下一滑——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让她失去了平衡。

「啊——！」

惊叫声短促而尖锐。

林晚星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地摔进了及腰深的湍急溪水中，瞬间被浑浊的水流淹没了一瞬。

「星星！！」

陆晨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像一枚被发射出去的炮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冲进了冰冷的溪水里。水流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也踉跄了一下，但他不管不顾，眼睛死死盯着林晚星摔倒的地方，奋力涉水过去。

冰冷的溪水浸透了他的衣裤，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却远不及他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

林晚星已经从水里挣扎着坐了起来，呛了好几口水，剧烈地咳嗽着，小脸吓得煞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似乎被摔懵了，坐在水里，有些茫然地看着冲到她面前的陆晨。

陆晨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手臂收得是那样紧，勒得林晚星几乎喘不过气，身体因为后怕和冰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疼不疼？」他一连串地追问，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他慌乱地检查着她的胳膊、腿，生怕看到什么伤口。

「没……没事……」林晚星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回答，自己也还在发抖，「就是……屁股摔疼了，喝了几口水……」

确认她似乎没有严重的外伤，陆晨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那巨大的恐惧感依旧攫着他，让他无法松开怀抱。他将脸埋在她湿漉漉的、带着溪水腥气的肩膀上，深深地、颤抖地吸着气，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周围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林晚星你没事吧？」

「吓死我了！」

「陆晨你反应好快啊！」

陆晨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里这个湿透的、小小的身体上。刚才那一刻，看着她被水流吞没的瞬间，那种即将失去她的、灭顶般的绝望，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远远超出了一个七岁孩子对玩伴应有的担忧。

那感觉……就像曾经经历过一次，不，是无数次一样。

他猛地抬起头，双手抓住林晚星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眶泛红，眼底翻涌着林晚星从未见过的、激烈而痛苦的情绪，像是困兽的挣扎。

「不准！以后不准再这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强硬，「不准再去危险的地方！不准再让我……再让我找不到你！听到没有！」

林晚星被他吼得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陆晨如此失态，如此……害怕。他眼中的痛苦是那样真实，那样深切，让她心里猛地一抽，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了上来，甚至盖过了刚才落水的惊吓。

她忘了反驳，忘了委屈，只是下意识地、顺从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听……听到了。」

陆晨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她的骨子里。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开了她的肩膀，但手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回家。」他哑声说，拉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从溪水里走回岸边。

两人浑身湿透，像两只落汤鸡，在孩子们或同情或后怕的目光中，沉默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陆晨一直紧抿着唇，脸色苍白，握着林晚星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的脑海里，依旧反复回放着林晚星摔倒在水里的画面，以及那随之而来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

那不是普通的害怕。

那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对于「失去」她的、终极的恐惧。

而林晚星，乖乖地被他牵着，低着头，看着自己和他还在滴水的裤腿。手腕被他攥得有些疼，但她没有挣脱。

阿晨刚才的样子，真的好奇怪。好凶，可是……又好可怜。

好像她差点丢掉的不是一颗漂亮的石头，而是他的……他的命一样。

心里那种闷闷的、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让谁，这样害怕过，这样痛苦过。

她抬起头，看着陆晨紧绷的、带着水珠的侧脸，一种模糊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的情绪，悄悄地在心底蔓延开来。

溪流的冷水带来的寒意早已褪去，但某种更深的东西，如同水底蔓延的水草，悄然缠绕上了两颗稚嫩却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心脏。

那名为「失去」的伤痕，即使跨越了生死，依旧隐隐作痛。而名为「守护」的执念，也因此，变得更加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