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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就能幸福”:这种“精明的无知”,正在如何吞噬我们?

刘瑜的这本随笔集,曾在各类出版物上刊载,而后集结出版。就其内容来看,这些稍显犀利的文字能够得以公开发表,足以证明在某个阶

刘瑜的这本随笔集,曾在各类出版物上刊载,而后集结出版。就其内容来看,这些稍显犀利的文字能够得以公开发表,足以证明在某个阶段还是允许有所表达的。至于往后是否依旧可行,暂未可知。但合理推测,当中许多文章,别说是在正式出版的刊物上发表,哪怕在微博发布,恐怕也会遭遇冷面机器人,无情地堵在发件箱中,只能自己留存。

这里众多的文章,反复探讨的皆是国与民的关系,国对民意味着何种存在,民对国又意味着什么。它们是管理与被管理、服从与被服从,抑或是其他关系?一个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全能国家,与一大群被分散得几近零碎的个体,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说不能再零碎不太确切,毕竟我们虽消除了不在国家管控下的宗族与社团,但至少家庭作为社会单元仍存在,所以应称为分子化。那种原子化的尝试,即所有人都过集体生活,怎么都算不上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么,是否由于原本众人就是分散无组织的,所以必须依靠一股强大力量将大家凝聚起来,否则就如一盘散沙?似乎并非如此。倘若真担忧大家缺乏组织能力,完全能够从小处着手安排,比如学校的小社团、社会的兴趣小组、某个讨论社、某个沙龙,这些皆是组织。而后这些组织能够扩展,形成更大的社团、更大的组织,如此一来,社会不就不再是一盘散沙了吗?

然而,似乎方向出现了偏差。过去多年的努力,仿佛是将已有的大小组织逐一处理掉,这个社会仅剩一个组织及其下属的众多子组织,而且要加入这些组织并非易事,需要证明自身资格。一盘散沙般的个体带来的更多是便利而非麻烦,于是就这般继续下去。

在这种看似到处是组织却又仿佛到处无组织的环境里,民意成为了不断变化的变量。什么能够代表民意,什么不能代表民意,需要审视民意中的“意”究竟是什么。倘若这个“意”的背后,是一种声音、一种选择,那无非就是一个自我证明正确的循环罢了。在这种自证中,不能说那些支持者不够真诚,因为他们真诚地相信只有一种声音、一种选择,既然如此,又为何不支持呢?当这种支持成为习惯时,如果有一小部分不识时务的人说其实存在多种声音、多种选择,那些习惯支持的人难免会暴跳如雷,怒指大骂的同时,抬头向负责传达单一声音、单一选择的存在呼喊,这里有个反贼,竟敢反对唯一声音,快快将其处置,别影响我们在单一声音下的幸福生活。于是,发布单一声音的与接收单一声音的都沉浸在幸福之中,那些不够幸福的则被告知,想要幸福十分简单,迅速摒弃脑海中的种种杂念,什么都别去想,一切照做,就能享受这种无知的幸福。

无知带来的不只是幸福,还有一种说法叫“无知的理性”。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持有强烈且明确的观点,那么他会主动选取对自己观点有利的信息,屏蔽不利的信息,然后用这种有选择性的信息不断强化自身观点。现代社交网络正在强化这种选择,志同道合的人容易结成封闭的小圈子,相互补充、加强、批判,在群体中获得更强大的自我认同,然后用这种认同去批判所有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如果认为这只是人性的一部分,可当这种人性成为决策机制的一部分时,就会引发更多问题。倘若决策者也钟情这种无知的理性,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偏好,自然会出现众多被利益驱动的人,用各种迎合决策者的信息将其环绕,并屏蔽可能触怒决策者的信息,让决策者不断强化自身观点,而且愈发觉得需要采取果断的强制手段推行下去,因为自己的观点得到众多信息的支持,全是支持,没有反对,必定无比正确且代表了所有民意。任何对此的不满与反抗,必然是别有用心的攻击者,对于破坏大业的攻击者自然无需留情。只是看不到、听不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存在的事情总会发生,无论喜欢与否。此时发挥作用的是组织的力量,组织力量的衡量标准,不仅在于如何促成一件事,还在于如何让已发生的事仿佛未曾发生,唯有做到后者,才算得上真正强大的组织。

既然对自己的观点满怀信心,下一步自然急切盼望看到切实的成果,于是便大干快上并要求限时提交成果报告。不幸的是,许多事情的解决需要时间的沉淀,就如同好酒需要慢慢发酵。倘若急切地认为必须立刻马上看到期待的结果,那么就只能悄悄用酒精勾兑,然后另开一条专供上级的酿酒生产线,把十年前的好酒改个标签说成是一个月前的,再把一个月前勾兑的酒分发给众人。上级喝了很满意,下面的人即便不满意也不敢表露,于是时间的力量被服从消磨,剩下的只有一片人定胜天的赞歌。

做这些的与接受这些的,真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多半是清楚的。然而当刻意的无知能带来丰厚回报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扮演无知的角色。那些无知的人会被称赞为精明,那些管不住嘴的人会被批判为愚蠢。什么都知晓,但更清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精明的政治智慧。倘若这个社会充满了这种政治智慧,这种政治智慧成为一种重要的正向激励,那么留给我们的,是一大群精明的无知者,还是一个真正充斥着无知的社会?

精明的无知,不仅体现在认知方面,还体现在情感上。人总是充满复杂的情感,有快乐,有悲伤,也有愤怒。但如何发泄自己的愤怒,同样需要精明的算计。将愤怒发泄向一个遥远且面目模糊的敌人,总是安全的。这种愤怒甚至能够变成一种咆哮,因为它无比安全。身边有处置能力的人,会满意这种朝向指定敌人的愤怒,而那个面目模糊的遥远敌人,也不会在意这种愤怒。只是作为精明的人,需要小心的是,如果有一天那个面目模糊的遥远敌人变成了面目清晰的利益相关群体,那么还是需要迅速收敛愤怒,选择另一个方向继续扮演愤怒的咆哮者。

这个社会,似乎缺少了一些批判性公民。这些人有时确实不那么讨喜,总是针对一些大小事情说个不停,看不到进步,总是宣扬社会的阴暗面,似乎传播负能量就是他们的爱好。让他们闭嘴,只留下歌颂正能量的人是最容易的,但是正是由于这些批判性公民的存在,才能从缺乏信任逐渐建立起信任。信任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法通过命令达成,只能在潜移默化中实现。有了信任,一切都能顺利推进,没有信任,任何事都犹如推石上山。而信任的建立困难重重,需要长期积累,信任的破坏却轻而易举,只需一件小事。这些批判性公民存在的价值,就是让决策者与执行者始终谨慎地守护来之不易的信任,不要总是指望把一个打碎的花瓶用胶水粘好,就完好如初。

这本集子中还提到许多其他内容,可以当作杂文集来阅读,其中的众多感慨,在此无法一一详述,因为学会扮演无知之人,是这个社会大课堂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