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灵帝咽气前,喉咙里咕哝了句含糊不清的话。
伺候他多年的老宦官在旁边支着耳朵听,也只隐约辨出“鸿都……门学”几个字。
宫里的哭声还没传开,朝廷上的世家大族早已在府中焚香庆祝。
压在他们头上二十多年的这块大石头,总算要搬开了。
这时候,外戚和宦官正斗得你死我活,满朝文武谁也没把远在凉州的武夫董卓当回事。
等他真带着五千骑兵浩浩荡荡开进洛阳城,城里那些穿锦绣袍服的公卿们还在府邸里互相敬酒,只当是换了把顺手的刀。
四世三公的袁家当家人袁隗,捻着花白的胡须对门客笑道:“董仲颖?不过是我袁家的故吏罢了。”
可这把“刀”,偏偏有自己的心思。
董卓进京第三天,就径直去了杨彪和黄琬府上——这两人是当年被宦官打压的“党人”领袖。
他在杨府喝了三盏茶,出门时,身后已经跟了一群眼睛发亮的清流名士。
“为党锢平反。”当董卓把这个消息传遍洛阳时,袁隗正在书房练字,闻言笔锋一抖,刚写好的一幅字瞬间废了。
等袁隗回过神来,朝堂上站班的官员已经换了一茬。那些新面孔见了他,礼数虽周全,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敬畏。
董卓自己封了相国,上朝时佩着剑、穿着鞋就大摇大摆进来了——按朝廷规矩,大臣入宫必须脱鞋解剑。
袁绍气不过,跑到关东拉起“义军”讨伐董卓,檄文写得慷慨激昂。
可洛阳的探子传回消息:关东那十几路诸侯,天天在营地里喝酒吵架,谁也不想真的冲在前头。倒是曹操带着少量人马硬冲了一次,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而归。
这边洛阳乱成一锅粥,长安城里,五十六岁的司徒王允正对着铜镜整理冠带。他头发已白了一半,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门生来报:“董相国又纳了一位妾室。”
王允猛地将手中的玉簪拍在案上,怒声道:“国将不国!”
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请吕布喝酒。
吕布刚从并州来,一身好武艺,可进了长安,总觉得那些世家子弟看他的眼神像看牲口。
只有王允待他客气,一口一个“奉先将军”,还总夸他“忠勇无双”。
酒过三巡,王允给吕布斟满酒,手微微发颤:“董卓欺君罔上,天下共愤。将军若能为国除害,便是大汉的功臣。”
吕布盯着酒杯里晃动的倒影,想起昨天董卓只因一点小事,就抓起手戟朝他掷来。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沉声道:“干了。”

初平三年四月,长安城热得反常。董卓乘车进宫,车厢里堆满了冰块——他近来越来越怕热,也越来越多疑。
车到宫门口,他忽然叫停:“今日的守卫,怎么换了人?”
话音未落,一支戟从侧面刺来,穿透了车厢的薄木板。
董卓死了的消息传遍长安,百姓们纷纷跑到街上,把家里的酒拿出来分着喝,商铺里的鞭炮都被抢购一空。
王允站在司徒府的高阁上,看着满城灯火,眼眶湿润了。
“大汉,终于有救了。”他对身边的长史说道。
可长史没笑,反而皱紧了眉头:“司徒,城外还有十几万西凉兵呢……”
“不过是乌合之众。”王允挥挥手,满不在乎,“董卓已死,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他没看见,此刻城西的军营里,李傕和郭汜正对着一封朝廷文书发呆。那是长安刚发来的通告,说要“整肃军纪”,字里行间的意思,谁都看得懂——这是要秋后算账。
“跑吧,回凉州去。”郭汜声音发干。
“跑?”李傕苦笑,“你我手上沾了多少血,跑回凉州就能洗掉吗?”
角落里,一个叫贾诩的文吏轻轻放下笔,缓缓开口:“听说王司徒要杀尽凉州人。现在散了队伍,一个亭长就能把诸位绑了送去领赏。”
军营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你说怎么办?”李傕和郭汜异口同声地问。
贾诩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长安的位置:“打回去。赢了,就能奉天子以令天下;输了,再跑也不迟。”

几日后,朝会上有人禀报西凉兵闹事,王允眉头都没抬:“派胡轸去安抚便是。”他正忙着清点从董卓郿坞抄没的财物,那里的黄金堆满了三间库房。吕布来劝他拿出一些犒赏将士,王允却摇头:“国家财帛,岂可轻易赏赐给武夫?”
又过了几日,噩耗传来:胡轸阵前倒戈,大将徐荣战死,李傕的叛军像滚雪球一样涨到了数万,直奔长安而来。
王允这才慌了。他登上长安城头,看见西边烟尘蔽天。城墙下,守城的士兵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些兵已经三个月没领到足额军饷了。
“顶住!”王允对守将大喊,“关东义军不日就到!”
可他心里清楚,关东那些“义军”早已各怀心思:袁绍正忙着攻打公孙瓒,曹操在收拾青州黄巾,孙坚更是死在了刘表手里……谁还会记得长安城里的小皇帝?
围城的第八天夜里,下起了大雨。吕布浑身湿透冲进司徒府,急声道:“南门破了!是刘焉派来的叟兵反水了!”
王允正在穿戴朝服,动作一丝不苟。听到消息,他的手停在了玉带上。
“司徒快走!”吕布伸手想去拉他。
王允轻轻挣开,继续整理好朝服,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奉先,你武艺高强,快冲出去。若能见到关东诸侯……告诉他们,务必护佑汉室。”
话没说完,府门外传来剧烈的撞门声。
王允最后摸了摸头上的进贤冠,转身走向前厅。雨夜里,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被风雨折断的旗。
大门轰然倒塌,火把的光涌了进来,照亮了他苍老却坚毅的脸。一个西凉军校尉拎着刀进来,见他这身朝服,愣了一下。
“逆贼!”王允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我乃汉家司徒,死也要站着死!”
刀光落下的那一刻,他看见厅堂的梁上,一只燕子正衔泥筑巢。春天又要来了,可这个王朝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消息传到兖州时,曹操正在校场练兵。他听完探子的报告,沉默了许久,转头对身边的荀彧说:“王司徒杀董卓时,天下人都以为汉室要中兴了。”

荀彧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西边的天空,神色凝重。
“可现在,”曹操拍拍铠甲上的尘土,语气低沉,“连最后一块招牌,都被人扯下来了。”
从这一刻起,东汉其实已经死了。
虽然那个叫刘协的皇帝还会活很多年,还会被不同的人抢来抢去,还会在许昌的皇宫里举行朝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坐在龙椅上的,早就不再是真正的天子,只是一件人人都想抢到手的宝贝罢了。
王允用自己的性命,给这个延续了四百年的王朝,敲响了最后一记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