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一觉扬州梦”“烟花三月下扬州”,唐代的这些诗句寄托着诗人们对扬州这座城市的美好憧憬。随着隋朝大运河的修建以及隋炀帝对这座城市的偏爱,扬州成为一处繁华之地。然而,繁华难以永恒,这座常被视作江南之地但实则地处江淮之间的城市,有着独特的发展轨迹。
扬州有两个昌盛时期,分别是唐朝和明清时期,尤其是明朝后半期至清朝。元朝时,这里也曾一度繁荣,在马可波罗虚实参半的游记中,就声称自己曾在此为官。而让扬州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特殊印记的,还有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这使得这座城市不仅具有商业或文化意义,还承载了特殊而复杂的民族情感。
即便在今日,江苏仍是一个独特的省份,被分为江南与江北,二者的差异往往大于很多省份之间的区别。在江北,又划分成若干不同区域,有更接近北方的淮北,也有更接近南方的扬州。作为一座内陆城市,扬州起初的发展空间颇为有限。最早有记录时,这里是吴王夫差出征齐国时修筑的城堡,名为邗城。后来汉朝的吴王将此作为封地的都城,并命名为广陵,意为广阔的丘陵之地。由于物产匮乏,这里难以发展,在混乱的大分裂时期,更常沦为战场而变得荒芜。不过,这里具有特殊意义,对于北方势力而言,若要进攻南方,江北需掌控的关键据点便是此处;同样,守住此地也是江南政权的重要屏障。因此,隋朝建立后,这里成为隋朝太子杨广的驻扎地也就不足为奇,此地也获名扬州。
对于杨广来说,扬州这一称呼或许太过狭隘,于是他将此地改造成江都,即江边的大都市,他对这里的喜爱始终未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而他对这座城市最大的功绩,便是修建了途经此地的大运河,从此,运河左右了扬州的命运。
扬州的命运与两个重要因素紧密相连,即大运河与食盐专卖,二者皆为国家掌控之物,故而与江南众多城市不同,这座城市的兴衰完全取决于国家的行政指令。大运河是连接南北的重要航道,明朝定都北京后,这里承担起漕运的重任,扬州也成为大运河上重要的税收关卡,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贸易往来,这奠定了扬州作为商业城市的底色。在唐朝,这里成为全国最大的贸易中心,但到了明清,随着江南经济的迅速发展,扬州的贸易地位有所下降,不过对于江北的众多城市来说,这里仍是无可争议的经济中心。直至 19 世纪晚期,随着上海的崛起、蒸汽船的出现、大运河的逐渐荒废以及食盐专卖制度的变革,扬州开始慢慢走向衰落。
作为一座商业城市,支撑扬州发展的并非依靠当地土地的本地望族,而是外来的商人家族。支撑扬州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商业基础是两淮盐场。相较于山东或江南的盐场,大运河的存在使这里的交通便利性发挥到极致,也让两淮盐场成为帝国最为重要的盐场。虽然食盐专卖由国家统一管理,但具体操作仍依赖盐商。早期盐商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将粮食押运至北方边陲以换取盐引,后来虽逐渐转变为直接购买盐引的折色交易,但仍培养了一批北方盐商,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山西与陕西的商人,他们在扬州聚集,被称为“西商”。作为北方商业的主导者,他们在扬州留下了自身的印记,不仅有山陕会馆,还有在北方盛行的缠足习俗。不过作为西商核心的晋商,其关注重点不仅在盐业,他们涉足领域广泛,尤其在后来的金融业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扬州并非他们的主要聚集地,于是徽商开始成为主导扬州的商业力量。
相较于晋商,徽商凭借地理优势更容易在此立足,部分徽商甚至通过改籍来获取贸易便利。相较于晋商,徽商更为专注于盐业贸易。徽州耕地稀缺,同时有着强大的宗族力量,这些都有利于推动商业的发展。至明朝末年,这里已成为一座徽商主导的城市。
任何繁华终会落幕,对于扬州人来说,他们的噩梦在明朝末年降临。有句俗语:“小难避乡,大难避城”,实际上在乱世中,没有何处是绝对安全的。城外盗匪横行,单人上路随时可能遭遇不测,财物尽失;困守城内,也身不由己。
“扬州十日”源自一本书《扬州十日记》,这本由扬州幸存者所著的记载,在清朝自然被列为禁书,而在清末则被当作反清的重要读物在民间秘密传播。对于扬州被屠杀的人口数量存在争议,书中所说的 80 万或许略有夸张,但数万人的屠城确有其事。史可法在此成就了永世英名,但对于那些被屠杀的扬州人,其中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的已难以知晓。史可法抗清,成为民族英雄的象征,甚至清朝自身也未否认这一点。但依据中国的王朝更替理论,明朝气数已尽,清朝乃天命所归,很难明确从哪个具体事件开始,反清就成为应被唾弃的叛国行为。史可法与施琅便是两个复杂人物的代表,前者因抵抗满清以身殉国成为英雄,后者为满清服务收复台湾也成为英雄。
扬州在明清之交遭受毁灭,但它的重生并未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两淮的盐业以及大运河对清朝同样重要,徽商再次成为这里的主导力量。尽管一些徽商家族成员成为死难者,但这并未阻碍其家族的其他成员在清帝国统治下继续开展商业活动。一般认为,1684 年之后,清朝的统治趋于稳固并进入发展期,这对扬州的复兴至关重要,因为作为贸易城市,唯有稳定后复苏的贸易才能带来繁荣。盐业毫无疑问仍是这里的首要财富来源,鉴于其重要性,驻扎于此的盐运使地位高于知府,尤其清朝在税收与杂项支出方面高度依赖盐业贸易,这促使他们更有动力扶持盐业商人。为此,清朝开始进行组织规划,指定了一批大盐商(总商),更进一步指定了首商,由这批总商管理下面的散商以及相关各环节的贸易事务,这降低了管理难度,确保了稳定的税收,但也造成了严重的贫富差距。位于财富金字塔顶端的盐商富豪家族富可敌国,而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制盐者(灶户)却难以饱腹。数百盐商瓜分了 80%的财富,剩下的 20%则由成千上万的制盐者分配。对于底层制盐者而言,他们的反抗方式便是贩卖私盐,这几乎是无法遏制的行为,事实上,就连地方官员与大盐商也参与其中,甚至成为主要的获益者。
众多富商的涌现装点了扬州的文化,其中一个标志性成果便是扬州的园林。这里缺少园林必备的树木与山石,从远方高价进口木料与石料更凸显了财富的价值,扬州众多私家园林的主人都是盐商,他们在此营造了一个别样的天堂,园林内宛如仙境,园林外则令人避之不及。不过作为一座富庶的城市,瘦西湖畔的园林向路人开放,成为扬州的胜景。
扬州的衰败如同它的兴盛一般迅速。清朝末年,扬州遭受多重冲击,朝廷的盐业专卖制度出现问题,愈发严重的走私侵蚀了盐商的利益,各地不断增长的开支(尤其是镇压反叛的军费支出)使朝廷对盐业收入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形成双重打击。一方面,盐商要承担越来越难以完成的份额;另一方面,他们既有的财产还常被官府觊觎,以“报效”等名义征收。再加上少数大盐商的贪婪、腐败以及与官府勾结,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逐渐离开这个行业和城市。失去了商人的支撑,原本缺乏自身生产基础的扬州开始衰退,一直依靠商业收入支撑的水利治理工作也陷入困境,由此导致的洪泽湖泛滥进一步破坏了当地的经济基础。太平天国运动再次重创了这座城市,与明末清初不同,这一次扬州未能重现往日辉煌。它只能在羡慕中看着曾经与自己齐名的苏州,以及后来崛起的上海成为新的商业中心,在回忆里回想那个拥有石涛与扬州八怪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