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长江如冻僵的巨蛇横卧在荆楚大地上,水汽与寒雾在江面翻腾。曹操的旌旗遮天蔽日,从乌林一直铺排到对岸赤壁。战船列阵,樯橹如林,数不清的铁锁连环艨艟在江中巍然如山——那是二十余万北地雄师的躯体,融成了这片浮动的水上长城。甲板上,北兵们蜷缩着,呕吐物混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颠簸的船上经历如此酷烈的冬季。

曹操屹立在主舰楼橹之上,锦袍被凛冽的江风掀动,冰冷的目光扫过眼前浩瀚的水域。他身后,是刚刚席卷荆州如卷席、擒刘琮、追刘备的赫赫军威,手中紧握着天子旌节。此刻的他,如同这长江的主宰,吞吐着席卷江东、混一宇内的雄心。他轻轻抚过手中冰冷的倚天剑,刃口映照着水天之间弥漫的肃杀之气。彼时,长江以北,已尽属曹氏,眼前这滚滚波涛,是通往最终皇图的最后一道水幕。
长江南岸,柴桑城内的将军府邸,空气却凝滞得如同铁块。孙权高坐主位,重如千钧的劝降书就摊在案上,每一个字都似淬毒的寒针,刺向他与江东的咽喉。阶下文武肃立,堂上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呜咽的江风穿堂而过。
“战,则必亡!降,尚可保全宗庙……”老臣张昭的声音在殿中沉沉响起,字字锥心,“曹公挟天子虎视六合,百万之众顺流而下,江东纵凭一水,如何当其雷霆之怒?”此言一出,应和者甚众,悲观的阴云笼罩在许多人脸上。
“荒谬!”一个清朗刚毅的声音骤然迸发,如利剑劈开压抑。周瑜排众而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目光灼灼直视孙权:“曹贼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英烈,割据江东,兵精粮足,正当横行天下!彼所率北兵远来疲敝,水土不服,舍鞍马而仗舟楫,此乃自弃所长!更兼时值寒冬,马无藁草,北兵病者日增!所谓八十万众,不过虚张声势!今请得精兵数万,进驻夏口,瑜为将军破之!” 他声如金石,每一个判断都切中曹军致命弱点,燃烧的斗志几乎要点燃整座殿堂。
他的目光,与席间另一双沉静如渊的眸子骤然交汇——那是客居江东的刘备军师诸葛亮。孔明羽扇轻摇,对周瑜微微颔首,似有无限深意。
周瑜帅舰溯江西上,直抵赤壁南岸前沿。他立于船头,任凭江风如刀割面。对岸曹营森严壁垒,战船阵列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而周瑜看到的,却是虚妄之下的裂痕——那些笨重的连环巨舰,在风浪中固然稳如磐石,可一旦遇险,便如被钉死的巨兽,寸步难移,一损俱损!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火攻计划,在心中迅速成型。
计虽险绝,尚需一个能抵近核心的执火者。大帐内,周瑜的目光缓缓扫过诸将,最后,停留在老将黄盖那饱经风霜却坚毅如铁的脸上。无需多言,当周瑜凛然下令杖责黄盖时,老将军眼中没有半分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殉道的决然!皮开肉绽的杖责声和压抑的闷哼,在战云密布的赤壁传开。
当黄盖那封言辞卑微、痛斥周瑜、恳请归降的密信送到曹操案头时,曹操阅毕,将信笺随手掷于案上,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公覆(黄盖字)识时务者也。” 他并未全然尽信,但江东名将的归降,与那不日可下的胜利预言交织,悄然助长了他心中那如野草般滋长的自负。他随即下令:“传令,北岸诸军戒备,待其降船至,仔细查验,再近我水寨!”

决战前夜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东南风初起,周瑜独立于江畔高岩上,他的战袍在渐渐强劲的风中猎猎狂舞。这风,正是他与孔明在星象与天时推演中苦苦等待的东风!东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足以燎原。
黄盖的数十艘“降船”在昏沉的暮色中悄然驶离南岸。每艘船皆以轻帆覆顶,船腹之内,却填满了浇透鱼油膏脂的干芦苇、枯柴,硫磺硝石刺鼻的气味被帆布死死捂住。黄盖昂然立于首船船头,身后是五百名视死如归的敢死健儿,他们的眼神比船舱内引火的火石更亮。船队趁着渐起的东南风,如同离弦的箭,直射对岸那片灯火通明、毫无警觉的庞然水寨!风越来越大,帆鼓胀到极致,船速快得惊心动魄。
近至二里,曹营水寨轮廓已然清晰。黄盖猛地拔出火把,声嘶力竭的呐喊撕裂了江面的死寂:“点火!冲啊——!” 刹那间,几十条船上同时腾起冲天的烈焰!浸透油脂的柴草遇火即燃,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风帆,眨眼间整船都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奔驰的火球!它们不再是船,而是被狂风和烈火催动的复仇凶兽,以玉石俱焚的疯狂姿态,狠狠撞向曹军密集的连环战阵!

火光映红了曹操骤然失血的惊骇面庞。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火船如流星坠地,无可阻挡地撞入他的舰群核心!滔天烈焰瞬间蔓延,铁索连环的巨舰此刻成了烈焰传递的最好媒介。一艘、十艘、百艘……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乌林水域陷入一片翻腾的火海!厚重桐油涂抹的船板疯狂燃烧,发出爆裂的巨响。冰冷的江水被煮沸,浓烟夹着人体焦糊的恶臭直冲云霄,将整个天空染成地狱般的暗红!士兵们惨叫着,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如同下饺子般密密麻麻,旋即被翻滚的巨浪吞噬,或被火船残骸砸得血肉模糊。到处是火焰的呼啸、船体碎裂的轰鸣、绝望的哀嚎……曹营水寨,瞬息化为炼狱屠场!
大火延烧未尽,赤壁南岸的联军战鼓已震天响起!周瑜、程普、刘备、关羽、张飞……联军精兵水陆并进,千帆竞发,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向着混乱不堪、彻底丧失战斗意志的曹军发起雷霆总攻!
曹操在亲卫死命簇拥下,仓皇登上小船,在一片火海与喊杀声中狼狈北窜。回头望去,身后那片吞噬了他二十万精锐和无数战船的滔天火海,映红了他灰败的脸颊和颤抖的瞳孔。那曾经代表他无上权势的楼船巨舰,在烈焰中断裂、倾覆、沉没,连同他席卷江南、一统天下的霸图,一同化为乌有。此刻,只有华容道泥泞小径上那惊魂落魄的逃亡,和北岸凛冽的寒风,才能让他感受到一丝冰冷的真实。
赤壁的冲天大火终于熄灭,只余下焦黑的船板在江流中浮沉呜咽。周瑜独立于尚带余温的南岸赤壁矶头,迎着浩荡东去的江风。长江天险依旧横亘,但经此一役,其意义已然不同——它不再是曹军不可逾越的障碍,而成了守护新生力量的坚固藩篱。
这烈火焚尽的何止是樯橹?它焚尽了曹操不可一世的南图野心,更在灰烬与焦土之上,清晰地烙下了权力分野的新边界。江水滔滔,无声地划分出三个将主宰未来数十年的强大势力:曹魏雄踞中原,孙吴虎踞江东,而刘备,亦握荆楚之要,终得西蜀而王。三国鼎立的格局,如同被赤壁烈焰淬炼而出的铁三角,在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散尽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形于乱世的地平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