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二十三岁,在供销社粮店做营业员,端着铁饭碗,日子清闲得发慌,当电厂招工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进小城,说是正式工、包分配、工资高,我一听就坐不住了。
母亲急得哭,骂我“作死”,可我还是偷偷报了名,考了试过了体检,硬是把粮店的工作辞了。

辞职那天,母亲没跟我说话,整整三天,她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一针一线纳鞋底,纳得极慢,像要把对我的恨都缝进去,我提着行李去电厂报到,她也没出来送,只在门缝里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两百块钱和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张她攒了半年的全国粮票,那两百块,在1985年是个天文数字,我攥在手里烫得慌。
电厂在郊区,离家三十多里地,厂房高大,烟囱冲天,机器声像打雷,我被分到锅炉分场,当运行值班员,三班倒,头一个月,我差点被吓退,半夜两点爬起来,锅炉房里四五十度的高温,煤灰呛得人睁不开眼,蒸汽管道嘶嘶叫,像随时要炸。

我一个女孩子,头发短得像男娃,脸上永远一层黑灰,工友们都叫我“小煤黑”,最要命的是倒班,生物钟彻底乱了,白天睡不着,晚上熬不住,回家一趟得坐一个多小时绿皮公交,晕车晕得吐黄胆水。
母亲第一次来看我,是我上班第四个月,她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厂门口不肯进来,我跑出去接,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你看看你晒得,像非洲来的……”我当时还硬气,说:“妈,你看我工资条,九十八块!粮店才四十二!”她没吭声,只把鸡蛋塞给我,转身就走,公交车开远了,我才发现她把身上仅有的五块钱也塞进了篮子底。

真正让我后悔的,是1986年冬天,那天夜班,四号锅炉突发泄漏,高温高压蒸汽喷出来,值班班长当场被烫脱了一层皮,我冲进去关阀门,手套瞬间烧穿,手掌烫出十几個大泡,钻心疼,我被抬进医务室包扎,领导来看我,说:“小姑娘,你命大,差半分钟就没命了。”那一夜我哭得像个孩子,第一次想家,想粮店那把小藤椅,想母亲做的红烧肉。
可命运这东西,最不讲道理的是,它偏偏在你想退缩的时候,又给你希望,1987年厂里选派青年骨干去省电力技校脱产学习两年,我考了第一,母亲知道后,第一次没骂我,她托人捎信来,只写了八个字:“去吧,别给我丢人。”我去技校那年,她把家里唯一的值钱东西,一台熊猫牌收音机卖了,给我凑学费。

技校两年,我像换了个人,学热能动力、学自动控制、学金工实习,成绩一直拔尖,1989年毕业,我被分到总厂技术科,成了最年轻的助理工程师,工资一下跳到一百八十多,厂里还分了三十平米的宿舍。
第一次领工资,我买了件呢子大衣,坐公交车回家,母亲在门口等我,看见我穿得人模人样,眼眶红了,却笑着说:“我闺女,终于像个城里人了。”

后来我结婚、生子,90年代厂里改制,我又赶上分流,一咬牙下海,和丈夫一起办了个小型电气设备厂,从十几个工人干到三百多号人,2008年金融危机,我们差点倒闭,是当年在电厂学来的那点技术底子救了命,我们改行做节能改造,一路做到上市。
母亲活到九十二岁,走的前一年,我带她坐高铁去北京看病,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逝的高楼,忽然说:“当年要不是你不听话,咱家哪有今天?”我握着她干枯的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她拍拍我:“别哭,妈这辈子,最值的事,就是没拦住你。”

如今我五十多岁了,偶尔路过那座老电厂,烟囱早拆了,厂房改成了创意园,可我每次经过,都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想起母亲在门缝里塞给我的那个布包,想起那句“我不后悔”。命运这东西,说起来玄乎,其实就是那一刻的倔强,硬生生把一条死水一样的人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光照进来。
而那道光,照到今天,都没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