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掠过窗棂时，我总能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闻到记忆里那缕清甜的槐花香。楼下不知谁家又在包粽子了，青青的箬叶香混着糯米的软糯，丝丝缕缕漫进纱窗，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开了时光的帘幕，让我又看见外婆在老槐树下包粽子的模样。

外婆家的老槐树该有百岁了吧。粗粝的树干皲裂着岁月的纹路，枝桠却总是在端午前抽出新绿，细碎的槐花如瀑般垂落，像撒了一地碎钻。外婆总是穿着藏青色的斜襟褂子，坐在树下的竹椅上，面前摆着青石板拼成的小桌，上面整齐码放着泡得发白的糯米、红艳艳的蜜枣、翡翠似的红豆，还有清晨刚从溪边采来的箬叶。

“小英子，来帮外婆挑箬叶。”外婆的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我便蹲在她脚边，看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箬叶间翻飞。那双手曾绣过牡丹，抱过七个儿女，如今却因岁月的磨砺变得粗糙，指节微微弯曲，却依然灵巧得像会跳舞。她总能一眼挑出最宽最挺的叶子，在掌心卷成漏斗状，舀一勺糯米，再嵌一颗蜜枣，然后轻轻一折，用棉线绕上三绕，指尖灵巧地打个结，一只四角分明的粽子便诞生了。

外婆包粽子时总爱哼些古老的歌谣，吴侬软语混着槐花香，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晃。“五月五，是端阳；插艾叶，挂香囊；吃粽子，蘸白糖……”她的声音时而低沉如老槐树的年轮，时而清亮如檐下的风铃，唱到兴起时，还会用沾着糯米的手指轻点我的鼻尖，惹得我咯咯直笑。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边，仿佛岁月在这一刻也变得温柔起来。

“知道为啥要过端午吗？”外婆总是在包粽子时问我这个问题。不等我回答，她便娓娓道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庄重。她说屈原是个了不起的大夫，为了百姓投了汨罗江，百姓们怕江里的鱼吃他的身子，就往江里扔饭团，后来就成了端午吃粽子的习俗。说到这里，外婆总会轻轻叹口气，目光望向远方，仿佛能看见两千年前那片波涛汹涌的江水。

“做人啊，就得像屈原那样，心里装着别人。”外婆的话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了我幼小的心田。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却记住了外婆眼中的光，那是对正义与善良的坚守，是历经沧桑仍未磨灭的热忱。她还会讲伍子胥的忠烈，讲曹娥的孝行，那些古老的故事在她的讲述中变得鲜活起来，如同粽叶上的纹路，深深浅浅都是岁月的印记。

老槐树的年轮又增加了一圈圈，我也渐渐长大。上中学时，我开始嫌弃外婆的唠叨，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有一年端午，我忙着和同学聚会，推掉了去外婆家的约定。电话里，外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小英子忙就别来了，外婆给你留着粽子呢。”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外婆在槐树下坐了整整一下午，包了一堆粽子，直到天黑才慢慢起身。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外婆眼中的寂寞，那是时光深处的孤独，是害怕被岁月遗忘的惶恐。

外婆九十岁那年，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赶回老家时，她正躺在堂屋的竹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见我，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我的脸。我赶紧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如霜，让我心头一紧。“小英子，外婆给你包了粽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片飘落的槐叶，我却听得清清楚楚，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外婆在病重前还坚持包了粽子，放在冰箱里冻着，说等我回来吃。那些粽子带着岁月的温度，裹着外婆最后的爱，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外婆去世那天，老槐树的槐花突然落了一地，像一场无声的雪，为她送行。我跪在她的灵前，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时光带走的，比如那些古老的故事，比如外婆手中的粽子，比如血脉里流淌的爱。

如今，我也成了外婆。小外孙快一岁了，每当我抱着他在阳台上晒太阳，总会想起外婆抱着我的情景。今年端午，我试着包粽子，笨手笨脚地卷箬叶，却总是包不好。小外孙在一旁咯咯直笑，伸手想要抓箬叶，那模样像极了当年的我。我忽然想起外婆的话，于是轻声哼起那首古老的歌谣：“五月五，是端阳……”小外孙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陈年往事。我轻轻咬一口手中的粽子，箬叶的清香混着糯米的软糯，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原来，有些味道早已刻进了骨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我们带回最温暖的时光里。

外婆走了，但她的爱却从未离开。她教会我包粽子，教会我唱古老的歌谣，更教会我如何去爱。如今，我愿将这份爱传递给我的小外孙，让他在槐花香里聆听古老的故事，在粽叶翻飞中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让那份跨越时光的温暖，在血脉中代代相传。

暮色渐浓，楼下的粽子香渐渐淡了。我望向窗外，仿佛又看见外婆在槐树下微笑，她的身后，是一片永不凋零的槐花海。那些关于端午的记忆，关于外婆的爱，如同老槐树的根系，深深扎进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