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四年,除了片场,黄志忠还经常去一个地方:北京安定医院。
这是一家市属三级甲等精神专科医院,设有抑郁症治疗中心、儿童精神科等特色专科。黄志忠不是去看病,而是去看患者和家属。
一切源于2021年。黄志忠在媒体上看到了有关于“网络劝生者”徐世海的报道,甚为震惊。2020年,徐世海17岁的儿子毫无征兆地跳楼自杀,徐世海通过翻查儿子网络记录,潜入青少年聊天群组,开始以同龄人身份进行心理疏导,吸引志同道合者组成网络劝生团体,成功劝回数百个孩子。

黄志忠深受触动,意识到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于是,这位饰演过《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的杨立仁、《家常菜》中的刘洪昌、《中国远征军》中的韩绍功等硬汉角色的老演员,决定让更多人知道徐世海的故事,推掉大量片约,潜心投入电影制作。
10月24日,由黄志忠自导自演的电影《向光花盛开》正式上映。截至目前,累计票房407.4万。

黄志忠告诉《影视独舌》:“我(拍)这个电影,就是为了掀帘子。我只能用我职业的手段,把它推到台前。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是每一个家庭的希望。总得有人发声。”
但在启动项目之初,黄志忠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多的麻烦和坎坷。
冲击关于黄志忠的脾性,熟悉他的人大致会同意两个词:果敢,性情。
尤其在演戏上,黄志忠一直是性情中人。若是不认可某个剧本,倔劲儿上来,说什么也不拍;
可一旦触动到他,唤起这个硬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共鸣,那就说什么都要演——不问将来,不计得失。
前往河南郑州见徐世海,就是黄志忠“性情”之下的决定,“一拍脑门子就买票奔郑州了。”
在小饭馆第一次会面,双方都愣了一下。电视剧里的熟面孔,自个儿提着行李箱杵在门口,让徐世海感到很意外,因为原本以为只有工作人员来洽谈;而在新闻报道里看过无数遍、自己曾为之哭过无数遍的人,就在眼前,黄志忠有点激动。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黄志忠每天以泪洗面,“跟他喝了几场酒,听他讲了很多真实救助经历。我也去到了他家,看了他儿子浩宇的房间。很干净,很整洁。”

徐世海参加《向光花盛开》北京首映礼
黄志忠很快决定,获取当事人授权,自己拍,自己演,让更多人知道徐世海的故事。
“我不是职业导演,主业还是演员那碗饭。但只要这个事打动我,我觉得必须拿出我的态度,我就会去干这个事。”
作为65后,黄志忠年轻时经历了激荡向上的八十年代,信奉的是“知识改变命运”,所以起初黄志忠很心痛,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会有“约死”这么可怕的想法。
直到深入了解“网络约死群”后黄志忠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得复杂。
首先,孩子们的负面情绪聚集阵地隐蔽性极强,家长和学校难以及时察觉。
“网络监管难就难在这里,他们会把约死群伪装成学习群,群名往往是xxx英语群、xxx化学群之类的,白天聊的都是正事,一到晚上就在群里输出大量负面情绪,家庭因素、学校压力等等。”

其次,群里会潜伏着不怀好意的成年人,误导孩子们走入歧途。
“孩子们本来就心情不好,再被坏心眼儿的成年人鼓捣和引诱,很容易出事。看孩子们轻生,他们会获得一种变态畸形的快乐,这是犯罪分子!”
黄志忠邀请的第一稿编剧,是他的中戏同学吕小品。为了搜集资料,吕小品卧底进入了一些教唆未成年直播自杀的群,却受到不小的惊吓。群里聊天内容不堪入目,教唆割腕、荡秋千跳崖……
“小品在电脑前坐了两天两夜,他都看傻了,快抑郁了。有一天他买早点回来,看到儿子打开了他的电脑,冷汗直冒,赶紧夺过来换了密码。”谈起搜集资料、创作剧本过程中受到的冲击,黄志忠深有共感。

后来,合作过的电视剧《家常菜》编剧王力扶加入,《天下长河》编剧张挺担任文学编辑,光是剧本创作就用了三年的时间。
期间,张挺坚持不要署名,“大家都想为孩子做点事。”黄志忠理解张挺的心情,但为了表达感谢,他给张挺署上了总策划。
然而,四年过去,令黄志忠心痛的现状不仅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糟。黄志忠经常关注权威媒体发布的抑郁症相关数据。据央视最新报道,我国6-16岁在校生精神障碍患病率达17.5%,轻度抑郁风险的青少年有20.2%,抑郁高风险的青少年高达45.4%。

在北京安定医院、北医六院,黄志忠看到了许多令人难过的画面,“许多大人带着孩子,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妈妈居多。你就看吧,孩子难受,家长憔悴,太多了。”
这些令人心痛的画面,成了黄志忠坚持到底的动力,“所有自杀即为他杀。我只是觉得,这事跟我有关系。作为文艺工作者,我有必要用我手中的‘武器’发出声音。”
多舛经过大量真实案例的比较和筛选,黄志忠在剧本中设定了两个濒临崩溃的未成年角色,一个是男孩“陈晨”(赵润南 饰),另一个是女孩“火柴”(詹妮 饰)。
火柴的人物原型源自一个真实案例,被骗裸聊而对世界感到绝望;

陈晨身上则聚集了多个孩子的影子,他得不到父母的关爱,试图轻生被夏津生(黄志忠 饰)救下。两人相互救赎,陈晨给了夏津生一个重新学习做父亲的机会,而陈晨也在夏津生身上感受到了原生家庭中寻不到的温暖。
在黄志忠眼里,夏津生其实也是一个病人,对于儿子的自杀、妻子的离去,他很心痛很不甘。病态催生偏执,他执意把每一个徘徊在边缘的孩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之所以将拍摄地点选在天津,除了因为黄志忠作为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对其很熟,还与天津这座城市的气质有关。
“天津有老城区、小街巷普通人的抱团取暖,也有现代化新城区的钢筋水泥、五光十色,还有大海蓝天,有开阔的空间。电影中的画面由狭窄的街巷过渡到开阔的大海,也暗喻着陈晨由狭隘封闭的心境,逐渐开阔。”

创作上的事逐渐搞定,横在黄志忠面前的是一个更迫切、更难绷的问题:融资。
黄志忠带着剧本,在业内跑了一圈,把可能的、不可能的、熟悉的、不熟的投资方都见了一遍。好几家很感动于黄志忠想做的事,还对剧本给出了真诚的长评和建议,但从市场角度给出的普遍反馈是:有风险,不敢进入。
黄志忠特别能理解这份为难,“谁家的钱也不是白来的,现在市场也不好,我不能用我的情怀来绑架对方给我投资,我觉着这不厚道。但我不会停下,这是我愿意干的事。所以打那天开始我跟自己说,我作为主投进入,如果全赔了,或是过不了审,我全认。”
于是,黄志忠拿出了拍戏多年的积蓄。但资金远远不够,剧组一度面临停拍危机。
关键时刻,芒果超媒伸出了援手。“他们说,黄老师,您为孩子们说话,为孩子们发声,这是积功德的事,我们支持。所以我特别感谢他们。”提起这件事,黄志忠还是很感动。
呼吁2017年,黄志忠第一次转型当导演,拍了一部民国悬疑剧《神探柯晨》。在那部剧中,黄志忠进行了许多大胆的技法尝试,剧中一段长达四分钟的一镜到底,更是将浓郁的年代质感体现得淋漓尽致。
到了《向光花盛开》,一切返璞归真。
黄志忠很注重故事与影像风格的匹配,“《向光花盛开》讲的就是老百姓身边发生的事,所以用了半纪实手法来拍摄。开机之前就定下了调子:克制,朴素,真诚,一定要去掉表演的符号化状态。”
出道近三十年,在黄志忠看来,演员和导演都是在片场成熟起来的,两者的工作原理是相通的,一通百通,“就像运动员的肌肉记忆一样,我只要一到现场,就全想明白了。每场戏的调度,灯光设计,前期筹备工作时已经搞定了七七八八。”

唯一让黄志忠感到焦虑的,是年轻演员的选角。
陈晨与火柴两个角色,背后有几十个年轻演员备选。逐一试戏时,黄志忠发现,起码一半以上的年轻演员,都对剧本角色有相当程度的共鸣。
“有的说自己前两天还想死,有的说身边同学有过相似的经历……我真的有点懵,也很后怕。我跟选角团队说,一定要找两个内心强大的孩子,把电影顺利拍完,别半截儿出事,那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定剪时,黄志忠前前后后拿出了十几个版本。第一版粗剪将近4小时,长达3小时40分钟;后来剪出了一版横屏短剧,10分钟一集;最后确定了现在的86分钟版,是一个标准的三段式结构。
这期间,电影经历了叙事视角的转换和片名的更迭。最早一版片名是《叔,我能叫你爸吗》,以陈晨视角切入故事;后来更名为《老脊梁》,以夏津生和所住小巷的邻里街坊为核心,体现中年丧子后的痛苦。

但黄志忠随即意识到,这个叙事视角离自己想表达的“救助孩子”的主题相去甚远,“走着走着我觉得,不对,必须把‘救赎’这个主题拿回来。”
最后,黄志忠将电影定名为《向光花盛开》。“向光,不一定要向阳,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太阳光照不到的、被遮盖的、阴暗的地方。除了太阳光,还有月光,星光,灯光,火光,烛光……我们每个人都是发光体,我们都自带光芒,既温暖自己,也照亮别人。”
“有的电影是宏大叙事,有的是奇幻之旅,有的记录一段人生际遇,我的电影就是提出问题。很多人问我,你的电影怎么没有一个结果?我说我给不了结果。结果就是,希望每一个观众进场后能发声,引起社会各个相关部门机构的重视,一起来解决这个事。”
【文/赵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