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一位资深“前夜综合征”患者，在此为大家做一份病情公报。我们的病历，始于一声嘹亮的啼哭，随即被裹进印有“跨世纪接班人”的襁褓里。自那一刻起，一种奇特的命运便如影随形：我们从未真正活在某个时代，我们永远蹲在某个时代的“前夜”，像一群等待永不升起的启明星的守夜人，手里攥着过了期的宵夜券。

我们的童年，是“电脑时代前夜”。学校机房里，那罩着绒布、散发着神圣幽光的苹果机，我们被庄严告知：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空格键。当我们终于颤抖着手指，打出“LOAD”“RUN”，屏幕上跳出只像素青蛙时，老师预言：“你们，站在信息爆炸的前夜！”我们紧张又兴奋，以为明天一睁眼，作业本就会自动填满。结果，爆炸没来，来了“小霸王其乐无穷”。我们成了最后一批会为一张五寸软盘激动，也为它突然“嘎吱”一声报废而痛哭流涕的人类。

我们的青春期，是“新千年黎明前夜”。全世界都在倒数，空气中弥漫着末日与重生的鸡尾酒气味。政治课本说我们肩负“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节点，音乐电视里放着“迎接新世纪，明天会更好”。我们既担心1999年外星人真会开着飞碟来收租，又偷偷幻想一跨过零点，基因就会自动突变，长出翅膀或者至少不戴眼镜。结果，零点钟声敲过，外星人没来，眼镜没掉，数学卷子还在。唯一的剧变是，所有“前夜”自动续费，升级为“网络时代前夜”。我们刚刚背熟“调制解调器”的读音，就被抛入了56K猫嘶吼的浪潮，老师又说了：“这是地球村的前夜！你们是原住民！”我们懵懂点头，在原住民的头衔下，继续用三个月省下的饭钱，下载一首四分三十秒的MP3。

终于跌跌撞撞步入社会，好家伙，“前夜”彻底通胀，进入批发时代。今天是“消费升级前夜”，明天是“知识付费前夜”，后天是“区块链重塑世界前夜”。我们像赶集的麻雀，被一波波声浪撵得脚不沾地。刚学会用微博，微信来了；刚研究透公众号，短视频来了；刚觉得“元宇宙”这词烫嘴，“生成式AI”已经准备接管我们的简历了。每个路口都立着闪耀的牌子：“前方，黄金时代入口！”我们狂奔过去，发现入口处挂着新横幅：“施工中，敬请期待下一个前夜。”

我们的人生，因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前夜经济学”。消费在“未来风口”的前夜，学习在“技能过时”的前夜，焦虑在“阶层固化”的前夜，养生在“健康崩溃”的前夜。我们的行囊里，塞满了各种“前夜”的装备：英语口语APP（国际化前夜）、普洱茶饼（中年觉悟前夜）、防脱洗发水（颜值危机前夜）、以及一份永远在修改的、针对“未来十年”的职业规划。我们不敢真正享受此刻，生怕片刻的松懈，就会错过那个永远在“即将”发生的伟大时刻。

如今，我们八零后，这被“前夜”腌渍入味的一代，正集体步入中年。医学界应当为我们增设一个病种：永恒前夜应激障碍。症状包括：听到“颠覆性变革”“历史性机遇”“重磅蓝海”等词组时，会条件反射地既亢奋又疲惫；对一切“元年”称号保持警惕；并能在任何年龄段，熟练背诵出“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的变体。

但我们终于，在某个加完班、哄睡孩子、刷到第N条“某某行业迎来史诗级前夜”推送的深夜里，悟了。也许，根本不存在那个需要我们整齐列队、沐浴更衣、庄严步入的“明天”。也许，生活的真相，就是我们一直被教导着踮脚张望远方辉煌的城门楼，却忘了低头看看自己脚下，早已铺开的、坑洼但结实的地砖。

所以，我提议，让我们成立一个“八零后前夜互助会”。口号我都想好了：“拒绝前夜，拥抱今夜。” 互助内容如下：第一，集体向所有预言家申请精神赔偿。第二，每晚定点分享“今日摸鱼小确幸”和“此刻楼下烧烤摊真香”。第三，研发一种感官屏蔽器，自动过滤所有以“未来十年”和“巨大风口”开头的句子。

我们可能错过了无数个被许诺的“明天”，但至少，我们可以试着，不错过这个需要充电、需要一碗泡面、需要一朵从窗缝挤进来的月光的，平平无奇的今夜。

毕竟，如果人生永远都是前戏，那这出戏，也未免太吊人胃口了。

谢谢大家。今晚月色还行，我要关掉PPT，去阳台看看了。它可能不是什么“前夜”的月亮，但照在我刚浇完水的绿萝上，绿萝好像长得…还挺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