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锦绣成灰,这一夜,权臣梦碎
京城的人都说,权臣裴寂疯了。
他即将迎娶丞相之女,却偏偏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
更疯的是,那个叫“叶瑟”的女人,和三年前被他亲手害死的未婚妻苏锦绣,有七分相像。
他为我一掷千金,为我遣散姬妾,甚至夜夜宿在我房中,一遍遍抚摸我的眉眼,叫着“锦绣”的名字。
他的正牌未婚妻气得发抖,当众羞辱我,他却为了我,不惜与整个丞相府为敌。
所有人都以为他爱惨了苏锦绣,所以才对我这个替身欲罢不能。
他们不知道,我就是苏锦绣。
他们更不知道,那剩下的三分不像,是我骨子里的恨。
我在等,等他爱我爱到愿意抛弃一切的那天,亲手把他送进地狱。
01坠崖
马厩里的味道很难闻。
发霉的干草混着马粪,现在又多了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手抖得像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
掌心的口子是我刚才用瓷片硬生生划开的,血流得很快,顺着手腕滴在膝盖上,黏糊糊的,很快就凉了。
“裴寂救我,苏家未反。”
这八个字写在撕下来的裙摆里衬上,暗红色的字迹渗进粗布纹理,看起来十分狰狞。
半块并蒂莲玉佩硌在手心,那是苏家最后的信物,也是我和裴寂定情的凭证。
那个满脸横肉的土匪头子一脚踹开木栏,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刀,那股子馊臭的汗味直冲脑门。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布条,借着月光瞅了一眼,突然咧嘴笑开了,露出满口黄牙。
“裴寂?”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那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丫头,你怕是不知道,正是那位裴大人亲自画的押,把你苏家满门送上了断头台。指望他救你?不如指望老子发善心给你个痛快。”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块布。
我不信。
裴寂说过,这世上谁都可能负我,唯独他不会。
那年上元节,他站在灯火阑珊处,把这块玉佩系在我腰间的手也是这般温热。
土匪头子显然没耐心看我发呆,粗暴的抓起一根麻绳套在我脖子上,另一头拴在马鞍后。
“既然是官妓,那就拖着走,给弟兄们助助兴。”
马蹄扬起尘土,绳索骤然收紧,窒息感瞬间涌上来。
我被拖得踉跄倒地,碎石砺划破了脸颊,火辣辣的疼。
求生欲让我在地上拼命蹬腿,指甲抠进泥土里,硬是借着那股蛮力扯断了早已磨损严重的缰绳扣环。
惯性让我猛地撞向那土匪头子的马腿。
就是现在。
趁着马匹受惊、土匪头子勒马喝骂的混乱间隙,我将那团染血的布条死死塞进了他腰带内侧的暗袋里。
动作很快,没人看见。
这是个赌局。
赌裴寂会来剿匪,赌他会搜这匪首的身,赌他看到这封血书时,会念及哪怕一丝旧情。
三天后,裴寂真的来了。
黑压压的铁骑遮蔽了半个山头,红黑色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我被几个土匪架着推到了悬崖边。
那是他们最后的筹码。
那个骑在纯白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绯色官袍,金冠束发,干净的与这满山的血污格格不入。
哪怕隔着几十步远,我也能一眼认出他腰间那块随着马蹄晃动的玉佩。
那是并蒂莲的另一半。
“裴寂!”
喉咙里全是血沫,我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你为何不认我?我是锦绣啊!”
他勒住缰绳,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像两潭死水,波澜不惊的扫过我。
没有震惊,没有心疼,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他策马缓缓上前。
土匪头子已经被乱箭射死,尸体就横在他马蹄边。
裴寂微微弯腰,从那尸体的腰带里挑出了那块带血的粗布。
我屏住了呼吸。
他两根手指夹着那块布,像是在嫌弃什么脏东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凉薄透骨。
“苏家余孽,勾结流寇,意图谋反。”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钻进我的耳朵里。
“传令,一个不留。”
长剑出鞘,那块我用血写就的求救信被他随手挑飞,轻飘飘的落进了万丈深渊。
紧接着,他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旗。
按照军阵,这旗落下,箭雨该射向我身后的残匪。
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手腕极其细微的偏转了一寸。
那一寸,正对着我的心口。
崩——
弓弦震颤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那一瞬间,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巨大的冲击力撞在胸口,身子轻的像片落叶,直直向后倒去。
失重感包裹全身,风声在耳边尖啸。
我看着悬崖上方那个越来越小的绯色身影,脑子里最后闪过的念头竟然是——
今晚的风,真冷啊。
02叫我叶瑟
下坠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身子突然砸在几根横生出崖壁的粗壮老藤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
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毫无怜惜的抓住了我的后领,猛地将我拽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咳咳……”
我呕出一大口血,肺里像是有火在烧。
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覆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像滩烂泥一样的我,声音比外面的风还要冷。
“苏家大小姐,命倒是硬。被心上人万箭穿心的滋味,如何?”
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腹用力的碾过我脸上的伤口。
“前朝遗孤,倒会装死。”
我醒来时,胸口勒得发慌。
低头一看,原本的女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麻布束胸,勒得肋骨生疼。
这东西把属于“苏锦绣”的最后一点女性特征抹的干干净净。
火盆里发出“噼啪”一声爆响。
我抬眼,看见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谢无妄,正随手将半块玉佩扔进炭火里。
那是裴寂的那半块并蒂莲。
上好的羊脂玉在烈火里迅速变黑,最后崩裂成几块废渣。
“别看了。”
谢无妄的声音像是在嚼冰碴子。
“这玩意儿救不了你的命,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他转过身,将一本奏折扔在我身上。
那是朝廷专用的明黄折子,上面朱批刺眼。
“苏大人是个好官,可惜是个蠢官。”
谢无妄走到石桌旁,自顾自的倒了杯冷茶。
“三年前先帝暴政,你爹以为新帝是明君,拼死上书揭发先帝弊政。新帝刚登基,为了洗白自己和先帝的血缘关系,反手就给你爹扣了个‘谋逆’的帽子。你爹是新帝用来立威的刀,现在刀钝了,自然要折断。”
我死死抓着那本奏折。
字迹我很熟,这手行楷还是裴寂握着我的手练出来的。
奏折上写着:“……剿灭流寇百余人,苏氏余孽身中三箭,左肩贯穿,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左肩。
我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肩膀,那里裹着厚厚的纱布,痛感钻心。
裴寂好狠的心。
他特意在奏折里点出“左肩贯穿”,就是因为他亲眼看见那一箭射进了这个位置。
他在告诉皇帝:放心,我检查过了,那个女人死透了。
“我不养废物。”
谢无妄不知何时逼近了我,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听雪阁不收留只会哭的苏家大小姐。我要你把名字忘了,把过去忘了。从今天起,你是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不哭。
眼泪早在悬崖上流干了。
一个穿着暗紫长裙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捻着几根细长的银针。
她叫云娘,听雪阁的首席教习,眼神比针尖还利。
“阁主,这丫头身子骨太弱,怕是熬不过洗髓。”
“熬不过就扔去喂狼。”
谢无妄松开手,坐回阴影里。
云娘走到我面前,没半句废话,那根两寸长的银针直接扎进了我脚底的涌泉穴。
剧痛像电流一样顺着经脉直冲天灵盖。
我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后的麻衣,硬是一声没吭。
“有点骨气。”
云娘冷笑一声,手下却没停,第二针扎进了更深的地方。
“记住这种疼。想要改头换面,这世上再无苏锦绣,这就是代价。从现在起,叫自己叶瑟。”
疼得眼前发黑,但我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裴寂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和这钻心的痛楚重叠在一起。
半个时辰后,云娘收了针,指了指桌上的茶具:“去,给阁主奉茶。这也是规矩。”
我拖着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挪到桌边。
茶饼碾碎,沸水注入。
我垂着眼,看起来温顺的像只拔了牙的猫。
借着袖口的遮挡,指甲盖里藏着的一点白色粉末,悄无声息的抖落进了茶汤里。
那是刚才云娘给我施针时,我从她随身的针包夹层里顺来的。
“师父,请喝茶。”
我端着茶盏,走到云娘面前,膝盖一软,似乎是要跪下行礼。
云娘眼里闪过一丝轻蔑,伸手来接。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茶盏的一瞬间,我手腕猛地一翻。
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脸。
云娘下意识的后退捂脸,防守空门大开。
我扔掉茶盏,身体顺势向前一扑,那只刚才还在发抖的手,此刻死死扣住了云娘的咽喉。
另一只手里,捏着那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银针,针尖正对着她颈侧的大动脉。
动作虽然生涩,全是破绽,但够狠,够绝。
整个石洞瞬间死寂。
云娘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一只待宰的羔羊会突然暴起伤人。
我喘着粗气,盯着坐在阴影里看戏的谢无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谢阁主,你需要的是能反杀的疯子,而不是听话的傀儡。对吗?”
谢无妄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带着几分快意。
“叶瑟,”他站起身,第一次叫了这个名字,“看来,你确实值点银子。”
03开唱
那条石阶,我走了整整三年。
再见天光时,阳光刺得我眼泪直流。
沈嬷嬷站在出口,手里拿着一只刚打磨好的发簪。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羊脂玉佩,如今被磨成了粉,混进赤红的漆里,做成了这只艳俗的并蒂莲簪子。
“别心疼。”
沈嬷嬷声音像枯树皮摩擦。
“只有把苏锦绣碎了,叶瑟才能活。”
她把簪子插进我发间,动作粗鲁,扯得头皮生疼。
“鱼咬钩了。”
她压低声音,替我整理那件露着半个胸脯的云锦裙。
“裴寂最近夜夜宿在胭脂巷,虽然只喝酒不留宿,但他那位未婚妻柳文茵已经坐不住了,昨儿个在府里砸了三套官窑茶具。”
我对着铜镜,拿起黛笔。
曾经苏锦绣的眉是柳叶弯眉,温婉顺从,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怯。
我手腕一抖,将眉尾高高挑起,如刀锋般凌厉。
镜子里的人陌生又熟悉。
恍惚间,这倒影竟与裴寂书房挂着的那幅画重叠——那是我七岁时顽皮,用指尖蘸了朱砂,给画中美人眼角点的一颗泪痣。
那时候裴寂没骂我,只是握着我染红的手指,一点点吻干净。
“姑娘,时辰到了。”沈嬷嬷催促。
今晚是裴寂二十六岁的生辰。
我是听雪阁送去的一道“菜”。
踏入花厅那一刻,喧嚣骤停。
我没有跳青楼里惯用的靡靡之音,而是点了《九霄舞》。
这是当年苏家先祖献给开国皇帝的祭舞,也是裴寂最熟悉的曲子。
鼓点起,红裙翻飞。
我赤足踩在鼓面上,每一个旋转都踩在他记忆的痛点上。
透过旋转的袖摆,我看见主座上的裴寂。
他穿着一身玄色蟒袍,手里捏着酒杯,指节泛白。
他没看舞,那双阴鸷的眼死死钉在我脸上,像是在透过我看什么死人。
就是现在。
鼓点骤急,我借着旋转的力道冲向花厅东南角的柱子——那是他的视线死角。
手腕微动,发间那只赤红的金步摇被我狠狠甩了出去。
“铛”的一声脆响。
步摇精准的击中了那座半人高的铜鹤烛台。
烛火摇曳,瞬间熄灭了一半。
光影骤暗的刹那,我惊呼一声,假装脚步踉跄,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主座扑去。
檀木香混杂着冰冷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没有意料中的推拒,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接住了我。
但我还没来得及演一出“受惊”,那只手却猛地顺着我的腰线上移,一把扣住了我的后颈。
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我的颈骨。
他粗糙的拇指疯狂的在我耳后那块皮肤上摩擦——苏锦绣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
他指尖在颤抖。
可惜,他摸到的是一片平滑。
早在两年前,云娘就用腐蚀性的药水,把那一小块皮肉烧烂,又重新植了皮。
裴寂僵住了。
我顺势软在他怀里,温热的气息故意喷洒在他耳廓,带着几分风尘女子的轻佻与惊惶。
“尚书大人弄疼奴家了……奴家只会跳《醉春风》,方才那一跌,可是吓坏了大人?”
“……不是她。”
裴寂呢喃了一句,声音沙哑的厉害,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他猛地松开手,眼底的希冀瞬间化为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带着风声砸了过来。
“啪!”
碎玉飞溅,正巧有一片崩到了我的脚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哪来的狐媚子,众目睽睽之下也敢往男人怀里钻!”
二楼雅座,柳文茵一身正红宫装,正居高临下的指着我,满脸妒火。
我慌忙跪下谢罪,低头的瞬间,目光却凝固在那片碎玉上。
镯子的内壁镶着金丝,纹路是极罕见的“缠枝鬼眼”。
这种纹样,我在听雪阁见过。
云娘平日里穿的深衣袖口内衬上,绣的一模一样。
一个当朝丞相的千金,贴身首饰上怎么会有前朝余孽组织的暗纹?
看来这京城的水,比谢无妄说的还要浑。
回程的马车上,我用帕子漫不经心的擦去脚背上的血珠。
“嬷嬷,”我看着车窗外丞相府高耸的围墙,嘴角勾起一抹笑,“听说柳小姐因为婚期将近,焦虑的夜夜难眠?”
沈嬷嬷正在给我卸妆的手一顿:“是有这回事,请了不少名医都不见效。”
“正好。”
我从袖中摸出一盒早已备好的香膏。
“我这儿有一味祖传的安神香,专治疑心生暗鬼。”
04搜
丞相府的后园比我想象中更森严,连风里都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霉味。
借着“试香”的名头,我避开了外院的护卫。
刚绕过假山,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夹杂着极淡的金丝楠木香气。
我放轻脚步。
雕花窗半开着,屋内没有点灯,昏暗中只有熏笼里透出一点暗红的火光。
柳文茵的贴身大丫鬟南宫婉正跪在熏笼前,神色慌张的将一块帕子往炭火深处塞。
那帕子在火光下折射出诡异的金芒,显然掺了极细的金丝。
“谁?”
南宫婉极其敏锐,猛地回头。
我没动,刚好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
她眯起眼,视线落在前方的铜镜上——那里映出了我的侧影。
因为要扮作制香师,我特意束起了长发,露出了原本遮掩的后颈。
为了昨日那场局,我特意在那个位置画上去的假胎记,还没来得及洗掉。
“你的脖颈……”
南宫婉瞳孔骤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声音陡然尖利。
“那是画——”
不等那个“画”字落地,我手腕一翻。
一把混了蒙汗药的香灰,被我狠狠拍进了熏笼的出风口。
“咳咳咳——”
滚烫的烟灰混着药粉炸开,南宫婉被呛得眼泪直流,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身子软绵绵的往下滑。
我屏住呼吸,一步跨过去,赶在火舌吞噬那块帕子前,伸手将它拽了出来。
指尖被炭火燎得生疼,我却顾不上。
帕子的一角已经被烧焦了,但剩下的一半却绣着半朵未完工的并蒂莲。
这针脚,这纹样。
我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是裴寂最喜欢的图案。
当年定亲时,他送我的那块墨玉佩上,雕的也是这并蒂莲。
柳文茵身为丞相千金,怎么会私藏这种带有裴寂私人印记、甚至有些逾矩的东西?
除非,这东西根本不是柳文茵的。
帕子内侧,隐约还有一行用血写的小字,被烟熏得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一个“听”字。
听雪阁?
次日,京城的风向变了。
御史中丞楚怀瑾在早朝上突然发难,弹劾柳丞相“私藏前朝宫廷秘器,意图不轨”。
裴寂这个酷吏头子,当场就接了圣旨,带人包围了丞相府。
我是被沈嬷嬷塞进一顶不起眼的小青轿里的,混在柳府遣散家眷的队伍中往外走。
外头吵嚷声震天。
透过轿帘的缝隙,我看见裴寂一身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绯红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无表情的指挥着禁军。
“搜。”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很快,那个熏笼被抬了出来。
官兵暴力拆解了熏笼的夹层,从中抖落出那块残缺的金丝帕——昨晚我故意留了一半没拿走,塞回了夹层最隐秘处。
南宫婉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发髻散乱。
就在我以为她要被拖走时,这丫头却趁乱猛地挣扎了一下,身子一歪,竟正好撞在了我的轿子旁。
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我的裙角。
我心头一紧,指尖扣住了袖中的袖箭。
“三日前……”
南宫婉声音极低,细弱蚊蝇,却字字清晰的钻进我耳朵里。
“有个黑衣人夜访小姐绣楼,拿着并蒂莲令牌。”
她抬起头,那双眼里没有求生欲,只有一种诡异的嘲弄。
“那人说——‘叶瑟已入局,这出戏,可以开唱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叶瑟已入局?
我的每一步都在听雪阁的算计之中,这不奇怪。
可为什么拿着并蒂莲令牌的人,会知道我是“叶瑟”?
那个令牌的主人,究竟是裴寂,还是……
没等我想明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地面的震动,直逼我的轿前。
“这里还有一顶轿子,为何不查?”
那是楚怀瑾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大人,这是柳府请来的制香师傅……”轿夫哆哆嗦嗦的解释。
“制香师傅?”
楚怀瑾冷笑一声。
“本官闻着这香味,怎么透着一股子死人味儿呢?”
寒光一闪。
一柄带鞘的长刀蛮横的挑开了轿帘。
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的泼洒进来,我下意识的抬手挡眼,却正对上一双阴鸷多疑的眸子。
而在那眸子后面,不远处的马背上,裴寂正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来,视线似乎穿透了人群,沉沉的压在了我的脸上。
05镜中玉
楚怀瑾挑帘的那一刻,裴寂没有下令抓人。
他只是坐在高头大马上,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扬起的尘土,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调转马头,扔下一句:“回府。”
当夜,我便端着醒酒汤站在了裴寂的书房外。
屋内烛火通明,没听见翻书声,只有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推门而入。
裴寂没在看公文。
宽大的花梨木案上,并排摆着两幅画。
左边那幅墨迹未干,画的是今夜灯火阑珊处的名妓叶瑟,也就是此刻的我。
右边那幅纸张泛黄,边角有些磨损,画的是三年前在海棠树下抚琴的苏锦绣。
两张脸,七分像。
裴寂手里捏着那块从柳文茵处搜来的残缺金丝帕,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被火燎过的痕迹,眼神晦暗不明。
“大人,这镜子有些脏了。”
说话的是林墨白。
这个平时像个哑巴一样的御用画师,此刻正拿着一块鹿皮巾,站在案头那面西洋进贡的玻璃镜前擦拭。
他擦得很慢,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镜框的缝隙。
那里,隐约卡着半块莹润的碧色。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苏家的家传玉佩,我当年逃亡时摔碎了,为了时刻提醒自己灭门之仇,我将半块碎玉藏进了这面镜子的夹层里。
没想到林墨白心细如发,竟连这种死角都不放过。第六章裴寂他疯了?
“嗯?”
裴寂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仍然在那两幅画之间游移。
“脏了就换。”
“不仅是脏。”
林墨白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指甲扣进了镜框边缘。
“这里头,好像夹着什么旧东西。”
不能让他拿出来。
那半块刻着“苏”字的碎玉一旦见光,我就死定了。
“大人,汤好了。”
我快步上前,故意走得有些急,在经过案几时,脚下的裙摆勾住了桌腿。
身子一歪,手里的托盘直直向林墨白撞了过去。
“哎呀——”
瓷碗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
滚烫的醒酒汤泼了林墨白一身,他下意识后退,手肘重重撞在镜框上。
“啪”的一声,那面西洋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放肆!”
裴寂猛地起身,但他看的不是镜子,而是被汤汁溅到的那幅苏锦绣的旧画。
他顾不得被烫,慌乱的用袖子去擦画上的水渍。
就是现在。
我立刻跪下请罪,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弹开了一枚藏在戒指里的蜡丸。
一股极淡的粉末顺着我起身的动作,飘向裴寂的口鼻。
这是听雪阁秘制的迷魂散,吸入即倒。
裴寂的动作顿住了。
他维持着弯腰擦画的姿势,整个人僵在那里,呼吸似乎也停了一瞬。
几息之后,他身子一软,缓缓趴伏在案几上。
成了?
我屏住呼吸,试探着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大人?”
他没动,呼吸绵长。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去捡地上的碎玉,余光却瞥见他搭在桌沿的手。
那只修长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紧绷着。
这根本不是晕倒后的状态。
我猛地看向他的脸。
虽然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飞快颤动,睫毛也在微微抖动。
这是人在警觉时,强行压抑本能反应的生理特征。
他在装睡。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天灵盖。
他在试探我。
如果我现在去捡那块玉,下一刻等待我的就是埋伏在四周的刀斧手。
我死死掐住掌心,逼出一层冷汗,然后惊慌失措的大喊:“来人啊!大人晕倒了!快传大夫!”
一边喊,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扶他,借着动作掩护,一脚将那块混在玻璃渣里的碎玉踢进了桌底的阴影深处。
这一夜兵荒马乱。
裴寂始终没有“醒”来,直到大夫施针后才幽幽转醒,只说是旧疾复发,没有发难。
但我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发芽了。
回到卧房,我浑身几乎虚脱。
刚拆下发髻,一支黑色的袖箭便钉在了窗棂上。
展开纸条,是阁主谢无妄的笔迹,字里行间透着杀气:
“柳文茵已察觉金丝关联,三日后她在栖霞阁设宴,邀京中贵女赏花,实则是为了当众验看各家女眷的贴身之物。”
柳文茵要动手了。
金丝是听雪阁独有的联络信物,一旦被她查出来源,听雪阁在京中的暗桩就会被连根拔起。
“姑娘,水热了。”
沈嬷嬷端着铜盆走了进来,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我将纸条在烛火上烧尽,疲惫的转身:“嬷嬷,帮我——”
话没说完,一条湿漉漉的毛巾猛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力道大得惊人,带着置我于死地的狠劲。
“唔——!”
我拼命挣扎,指甲狠狠抓挠着她的手臂。
沈嬷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脸此刻变得狰狞,她死死压着我,声音冷得像个陌生人。
“别怪我,阁主有令,你要死。”
阁主?谢无妄要杀我?
不可能!我这枚棋子还有用,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
除非,这命令根本不是谢无妄下的。
窒息感让眼前阵阵发黑,我摸索到了梳妆台上的金簪,用尽全力向后刺去。
“啊!”
沈嬷嬷吃痛松手。
我大口喘息着,捂着喉咙退到墙角。
沈嬷嬷捂着流血的手臂,头发在厮打中散乱开来。
借着烛光,我看见她耳后被头发遮住的皮肤上,刺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刺青。
那是一只展翅的苍鹰。
这是裴寂养的死士才有的标记。
一直在我身边,教我礼仪规矩,甚至被听雪阁视为“自己人”的沈嬷嬷,竟然是裴寂安插在听雪阁的钉子?
“你不是听雪阁的人。”我死死盯着她。
沈嬷嬷狞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匕:“你知道的太晚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真以为谢无妄会信任一个……”
是林墨白的声音!
他就在窗外。
这是一个局中局。
林墨白的话音未落,远处的天空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砰——”
一朵巨大的血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那是听雪阁最高级别的求救信号。
那个方向……是栖霞阁!
柳文茵提前动手了?
沈嬷嬷脸色一变,这变故显然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趁她分神,抓起桌上的烛台狠狠砸向她的脸,随后顾不上穿鞋,撞开房门冲入了夜色之中。
身后,林墨白没有追来,那血色的烟火映红了半边天,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猩红里。
06
脚底板早没了知觉,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顾不上去看路人的眼神,只盯着栖霞阁那盏在夜风中摇摇欲坠的红灯笼。
那是死局,也是我唯一的活路。
冲进栖霞阁大厅时,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
大厅空荡荡的,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柳文茵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金丝镯,面前案几上摆着一杯泛着诡异碧色的酒。
“比我算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她抬头看我,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死人。
“看来沈嬷嬷那个废物失手了。”
我大口喘着气,扶着门框,血顺着裙摆滴在地板上,滴答,滴答。
“为什么?”
我盯着她手里的金丝镯。
那是听雪阁的信物,此刻却像个宠物一样缠在她指尖。
柳文茵将镯子扔进那杯碧酒里。
滋啦一声,金丝冒起黑烟。
“你真以为谢无妄救你是为了复仇?”
她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
“当今陛下要坐稳江山,最大的隐患是裴寂这种手握重权、知晓太多的酷吏。”
她走到我面前,手指挑起我散乱的发丝。
“听雪阁要借裴寂的手杀人,再借你的手杀裴寂。等裴寂一死,朝堂清洗干净,你这颗弃子,自然也要陪葬。”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原来从头到尾,我只是用来扫清棋盘的抹布。
“那你是谁的人?”我死死盯着她。
“这不重要。”
柳文茵抬手,那根浸了毒的金丝突然绷直,如同一条活蛇向我脖颈缠来。
“重要的是,你该上路了。”
“砰!”
两扇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暴力踹开,碎木屑飞溅,擦过我的脸颊。
一道魁梧的身影裹挟着寒风闯入。
黑甲,长刀,面如沉铁。
禁军统领,萧无涯。
柳文茵动作一僵,迅速收回金丝,换上一副惊恐的神色:“萧大人,这刺客……”
“闭嘴。”
萧无涯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
那柄还在滴血的长刀挑起我的下巴,冰冷的剑锋贴着我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盯着我的脸,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眼中满是嘲弄。
“叶瑟?苏锦绣?”
他冷笑一声。
“你口口声声说是听雪阁的人,那我问你,教你武功的是谁?”
我咬着牙,强撑着不让自己发抖:“阁主,谢无妄。”
萧无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谢无妄?”
他猛地逼近,眼神狠戾。
“三年前,谢无妄就在诏狱里被我亲手剔了琵琶骨,尸体喂了野狗。你说救你的是谢无妄,那现在戴着面具坐在听雪阁里的,是哪路孤魂野鬼?”
谢无妄死了?
那这三年来,教我杀人技,教我媚术,在每个深夜听我哭诉仇恨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不知道?”
萧无涯手腕一转,剑锋划破我的表皮。
“那就去地下问问真鬼吧。”
就在这时,柳文茵动了。
她袖中的金丝骤然射出,不是为了救我,而是勒向我的咽喉——她想在萧无涯审讯前灭口。
金丝瞬间收紧,窒息感涌上,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我眼前发黑,拼命去抓那根细丝。
“叮!”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那根只要再收紧半分就能勒断我脖子的金丝,突然不动了。
我艰难的侧过头,看见一枚极细的绣花针,正好钉在柳文茵手腕护腕的机括铜钮上,卡住了齿轮。
这针法……南宫婉?
那个平日里唯唯诺诺、只会躲在后院绣花的裴府通房丫头?
柳文茵脸色大变,用力甩动手腕试图震开绣花针。
趁着这个空隙,我猛地挣脱金丝的束缚,抓起桌上那杯毒酒,转身泼向身后那幅巨大的《江山雪景图》。
“你要干什么!”萧无涯怒喝。
毒酒泼洒在画卷上。
这酒里混了化骨水,原本淡雅的水墨瞬间被腐蚀,表层的宣纸卷曲、脱落,露出了藏在夹层里的真容。
画还是那幅画,只是原本空无一人的雪山之巅,多出了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一个是年轻时的萧无涯。
另一个,穿着前朝太子的常服,那是……年轻时的谢无妄。
两人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谁能想到,在这个连提都不敢提“前朝”二字的京城,当朝禁军统领的私宅里,竟然藏着他和前朝太子称兄道弟的画像。
这就是柳文茵想毁掉的证据,也是真正的“谢无妄”让我来栖霞阁的目的。
门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
裴寂来了。
他一身红袍,带着满身煞气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大批裴府亲兵。
看到屋内这一幕,裴寂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把撕下那半幅还在滴着毒酒的残画,死死按在胸口,踉跄着扑向裴赤。
“大人……”
我声音嘶哑,举起那幅画怼到他眼前。
“您看清楚,这就是萧统领要杀人灭口的理由!他和前朝太子,是拜把子的兄弟!”
裴寂的目光落在画上,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萧无涯虽然是皇帝亲信,但这幅画若是呈到御前,足够让他掉十次脑袋。
“你找死!”
萧无涯杀意暴涨,提剑便刺。
“当啷!”
裴寂拔剑出鞘,格挡住了这一击。火星四溅。
“萧统领,在我的地盘杀我的女人,是不是太不把裴某放在眼里了?”
裴寂声音阴冷,手里的剑却握得很稳。
“你也配拦我?”
萧无涯力大无穷,压得裴寂手腕微弯。
我缩在裴寂身后,贴着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
我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最诛心的话:“大人,您猜,这画若是交上去,陛下是信您这个只有功劳的孤臣,还是信这个和前朝太子有旧情的发小?”
裴寂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
“来人!”
萧无涯厉声大喝,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裴寂勾结妖女,僭越仿造前朝玉玺,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这就开始泼脏水了?可惜,太急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埋伏在屋顶和窗外的黑影破窗而入。
然而,除了穿着禁军铠甲的卫兵,还有另一批身穿夜行衣、戴着鬼面的刺客同时从横梁上跃下。
禁军亮出了腰牌。
鬼面刺客也亮出了腰牌——听雪阁。
两拨人马在狭窄的大厅里瞬间对峙,剑拔弩张。
月光透过破碎的屋顶洒下来,照亮了半空中交错的丝线。
一半是禁军布下的天罗地网。
另一半,是听雪阁独有的杀人金丝。
这两种丝线,此刻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
裴寂看着那些听雪阁的刺客,眼神从震惊转为疑惑,最后定格在那个领头的鬼面人身上。
而萧无涯根本不管这些,他双手握剑,猛地向下一压。
“咣——”
巨力之下,裴寂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哀鸣。
07
长剑脱手的瞬间,我看见裴寂的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淌下。
剑柄触地,机括弹开,露出了里面一直藏着的半枚龙纹玉珏。
那一瞬间,我心脏猛地缩紧。
这半枚玉珏的成色、断口的纹路,竟然与我三日前在柳文茵熏笼夹层里翻出来的那块残片,严丝合缝。
柳文茵是皇帝的眼线,裴寂是皇帝的酷吏。
两块本该拼成一块的玉珏,却分别藏在两个相互猜忌的人手里。
还没等我细想,尖锐的哨声撕裂夜空。
“圣上驾到——”
这一声唱喏尖细悠长,透着股阴森气。
大厅瞬间死寂,连萧无涯都不得不收回剑势,单膝跪地。
那群听雪阁的鬼面刺客却没退,只是隐入了更深的阴影里,像伺机而动的鬣狗。
高台之上,明黄色的身影缓缓显现。
是当今圣上。
他比传闻中更年轻,也更苍白,那种白是不见天日的阴冷,眼神扫过之处,像毒蛇吐信。
李昭捧着一个托盘跪在皇帝身侧,盘中盛着一张染血的人皮面具。
“陛下,”李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诏狱那边传来消息,那个冒充先太子的死囚今晨已经自焚了。这人顶着那张脸二十年,只为了在京城搅浑水,找那传说中的前朝玉玺。”
我浑身冰凉。
那个教我武功、教我媚术、让我喊了三年“阁主”的男人,竟然只是个冒牌货?
真正的谢无妄早就死了,那听雪阁这三年的布局,究竟是为谁做嫁衣?
李昭似笑非笑的看向我,目光落在裴寂脚边那半枚玉珏上:“看来,裴大人和这位叶姑娘,收获颇丰啊。”
皇帝漫不经心的抬手,旁边的侍卫立刻呈上一方用红绸盖着的重物。
红绸掀开,是一方缺了一角的传国玉玺。
“朕找了它十年。”
皇帝抚摸着玉玺,语气温柔得像是对情人低语。
“听说听雪阁也在找,前朝余孽也在找。今日既然都在这儿,不如一起鉴赏鉴赏。”
我盯着那方玉玺,脑海中闪过“冒牌师父”曾说过的话——
“真正的传国玉玺,底部有七重波纹,遇水则显,遇火则隐。”
而眼前这块,虽光润通透,却只有六重纹路。
这是假的。
皇帝在钓鱼。他在用这块假玉玺,钓出所有藏在暗处的鬼。
我摸向发簪。
那是一根中空的银簪,里面藏着的不是毒药,而是我苏家祖传的“暖玉粉”,遇热即燃,混以迷烟,能瞬间制造混乱。
就在皇帝举起玉玺,准备展示底座刻字的瞬间,我手指微动,将簪头拧开,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将香灰弹向玉玺基座下方的炭盆。
“叶瑟姑娘。”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覆上我的双眼,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我浑身僵硬。是李昭。
他在我耳边低笑,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你大概不知道,你每次紧张时甩袖露出三寸手腕的习惯,和三年前苏家大小姐祭祖时……分毫不差。”
我呼吸一窒。
还没等我挣扎,后心处传来一点刺痛。
萧无涯不知何时绕到了我身后,剑尖抵住了我的脊骨。
只要他手腕一送,我就要去见真正的谢无妄了。
而我的正前方,裴寂正弯腰拾起那半枚龙纹玉珏。
他捏着玉珏的手指骨节泛白,眼神死死盯着我故意掉落在地上的另一半残片——那是我刚才趁乱从袖中抖落的。
两块玉珏,在他掌心合二为一。
严丝合缝。
裴寂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涌动着某种我不懂的情绪。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狂喜?
“动手。”
皇帝在高台上淡淡吐出两个字。
刹那间,四周的阴影里冲出无数黑衣卫,与萧无涯的禁军瞬间撞在一起。
刀光炸裂。
我被困在风暴中心。
前有裴寂死死盯着我的脸,后有萧无涯冰冷的剑锋,旁边是老谋深算的李昭。
这不是天罗地网,这是修罗场。
“苏锦绣。”
裴寂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含着一把沙砾。
“是你吗?”
我透过指缝,看着他那张曾让我爱入骨髓、又恨入骨髓的脸,嘴角勾起一抹绝艳的笑。
“大人认错人了。”
我反手扣住李昭的手腕,借力狠狠撞向萧无涯的剑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裴寂的疯劲。
赌他在知道真相前,舍不舍得让我死。
08
后心处的剑尖向前送了一分,刺破了衣料,冰冷的触感直透皮肉。
萧无涯的杀意如有实质,像一只扼住喉咙的手。
只要他再用半分力,我就解脱了。
但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个脏兮兮的地方。
我借着那一瞬间的僵硬,袖口微颤。
藏在袖缝里的最后一点香灰簌簌落下,正掉进玉玺基座下方的那个银丝炭盆里。
炭火猩红,瞬间吞没了那点灰尘。
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是腾起了一股极淡的青烟,像是给那方玉玺蒙上了一层水雾。
“陛下,那是……”
李昭眼尖,捂着我眼睛的手指猛地一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热气熏蒸之下,那方光洁无瑕的玉玺底座,缓缓浮现出水波状的纹路。
一道,两道,三道……
五道。
纹路戛然而止,再怎么熏烤也显不出第六道来。
而真正的传国玉玺,遇热显水痕,是七重波纹。
这一点,是当年那个“冒牌师父”醉酒后当笑话讲给我听的。
他说,世人只知玉玺如脂,却不知工匠在底座里掺了前朝秘制的磷粉,那才是防伪的绝杀。
皇帝原本爱不释手的动作停住了。
那种抚摸情人肌肤的温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残缺的纹路。
李昭的脸色也变了。
他是皇帝的家奴,主子手里的东西是真是假,关乎他的脑袋。
就是现在。
我身子微微后仰,像是怕极了身后的剑锋,顺势贴近了李昭的耳侧。
“公公,”我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颤抖,“您若信这玉玺是真的,那便动手吧。只是奴家听说,三日后裴大人便要迎娶丞相之女了……”
李昭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我继续加码,语速飞快:“兵部的调令,江南的盐税账册,如今可都在裴大人手里。若这玉玺也是他献的‘真货’,那这大魏江山,以后究竟是姓赵,还是姓裴?”
这是一剂猛药。
对于一个依靠皇权生存的太监来说,权臣坐大,比前朝余孽更可怕。
李昭那只原本捂在我眼上的手,指尖微不可察的顿了顿,随后,悄然松开了。
视线重获清明的瞬间,我看见了裴寂。
他根本没看那方出了问题的玉玺,也没看脸色铁青的皇帝。
他像个失了魂的木偶,手里死死攥着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玉珏。
那是我刚才故意扔下的诱饵。
断口处严丝合缝,连玉质里的那一点絮状杂质都衔接得天衣无缝。
裴寂缓缓抬起头,那双向来深不见底、充满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是震惊,是恐惧,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近乎癫狂的狂喜。
周围是全副武装的禁军,高台上坐着随时可能杀人的皇帝,可他好像全都看不见。这杯庆功酒,是断头酒
裴寂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锦绣……是你吗?”
“你还活着?”
这一声不大,却让满堂死寂。
萧无涯手中的剑一抖,剑刃在我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忍着痛,垂下眼帘,嘴角勾起属于叶瑟的轻笑。
“裴大人说笑了。”
我抬手抚弄发髻,指尖在整理乱发时,抠开了那根中空银簪的尾端。
最后一撮玉粉,顺着风向飘散在空气中。
玉粉里掺了磷和硝,遇血即燃。
而此刻大厅里,满是血腥气。
这是谢无妄留给我的底牌,也是听雪阁埋在皇城地下的火油机关引信。
“当——当——当——”
远处皇城的钟楼忽然响了三声。
这声音来的突兀,不像报时,倒像是丧钟。
“谁在敲钟?”皇帝猛地站起身。
没人回答。
因为就在这一刻,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内力,震得人头脑发懵。
“陛下,您手里那块石头,雕工确实不错。”
是谢无妄。
是真正的谢无妄。
这声音透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冷漠,和当年他在刑场上念出血书时一模一样。
“真正的传国玉玺,此刻就在诏狱的焚尸炉下压着呢。”
那声音带着笑意,却让人遍体生寒。
“至于您手里这块假的,是三年前,户部尚书裴寂裴大人,特意找江南名匠仿制,作为献给先帝的贺礼。”
“裴大人,这出戏,您演的可还尽兴?”
这一句话,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裴寂。
皇帝猛地转头看向裴寂,手中的假玉玺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裴寂!”
裴寂面色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可看着我那似笑非笑的脸,又看看手里那块该死的玉珏,竟一时语塞。
禁军阵型瞬间大乱。
原本指向我的刀剑,有一半犹犹豫豫的转了向,对准了这位尚书大人。
混乱已起,局势失控。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关头,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喊声。
09
那一声脆响,像是长剑崩断的声音,让裴寂身子一晃。
断裂的半截剑刃飞旋着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裴寂踉跄后退,还没站稳,殿门口那两扇雕花大门再次被人撞开。
这次冲进来的是柳文茵,她带着裴府家丁和一队御林军。
她发髻散乱,举着一方锦帕冲向高台。
“陛下!臣女有罪!臣女要告发裴寂!”
柳文茵的声音尖利刺耳。
“裴寂不仅私造玉玺,他还一直私藏苏家余孽的遗物!他对那个叛臣之女旧情难忘,日日夜夜都枕着这块帕子入眠!”
裴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柳文T茵手里那块帕子。
帕角绣着两朵并蒂莲,是苏家女眷独有的针法,也是三个月前,我故意遗落在裴寂书房软塌夹缝里的东西。
“闭嘴!贱人!”
裴寂扑向柳文茵,伸手就要去抢那块能坐实他罪名的帕子。
“啪!”
一只苍白的手横插进来,稳稳截住了裴寂的手腕。
是李昭。
这位司礼监掌印,此刻的手劲大的惊人。
他那张涂了脂粉的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另一只手从柳文茵手里抽走了那块锦帕。
“裴大人急什么?”
李昭把玩着那方锦帕,放在鼻端轻嗅。
“柳小姐既知此物是苏家遗物,那想必也知道,裴大人书房暗格里藏着的那几封通敌密函吧?”
柳文茵愣住了。
她眼里的疯狂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种茫然。
“什……什么通敌?”
她结结巴巴的看向四周。
“谢先生明明说,只要交出这帕子,证明裴寂被叶瑟这个妖女迷惑,我就能救他……我就能……”
蠢货。
我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一幕。
柳文茵以为自己在救夫,在帮那位“谢先生”除掉我这个情敌。
她不知道,她递上去的不是我的催命符,而是套在裴寂脖子上的绞索。
所谓的通敌密函,是那个冒牌谢无妄给她下的套,让她以为那是裴寂被我蛊惑的证据,实则全是伪造裴寂勾结北狄的铁证。
这局棋,她是弃子,裴寂是死棋,而我,是刀。
“够了。”
高台之上,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透着疲惫。
他甚至没再看裴寂一眼,只是拂了拂衣袖,转身朝后殿走去。
“朕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不是一条随时会反咬的疯狗。既然这狗染了狂症,那也不必留了。”
这一句话,判了裴寂的死刑。
裴寂瘫在地上,抖个不停,他想喊冤,可嘴刚张开,就被两个禁军狠狠按住,脸颊贴着冰冷的金砖,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混乱再起。
禁军开始清场,听雪阁的死士且战且退。
我趁乱退至回廊深处,将一枚贴肉藏着的铜哨含入口中。
这是听雪阁的撤退信号。
哨音未响,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嘴。
我反手一记肘击,却撞在了一团拂尘上。
李昭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
他没有抓我,反而迅速往我手里塞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布。
“叶姑娘,别急着吹哨。”
李昭贴着我的耳廓,声音压的极低。
“陛下口谕:今夜之事只是开胃菜。若你能坐实裴寂勾结北狄的罪名,当年苏家谋反一案,可重审,可平反。”
我捏着那卷绢布的手指微微发抖。
用裴寂的命,换苏家的清白?
是交易,还是陷阱?
我猛地抬头,看向高台方向。
那明黄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帷幕之后。
而大殿中央,被按在地上的裴寂正艰难的扭过头。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刀光剑影,他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双眼睛里,痴迷与震惊都已褪去,只剩下被亲手推下悬崖的恨意。
他张了张嘴,无声的对我说了三个字。
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苏、锦、绣。
我冷冷的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转身隐入黑暗中。
这一局,你输了,裴寂。
但这只是开始。
我顺着李昭指引的暗道,跌跌撞撞的逃出了皇宫。
没有人追来,一切顺利的不像话。
直到我推开那扇废弃的城郊水牢大门。
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味。
黑暗中,一点烛火摇曳。
有人坐在刑架下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两杯酒。
10
我撞入李昭预留的暗门,一路跌撞进了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废弃水牢。
烛火摇曳,坐在太死椅上的男人抬起头。
眼前的人是谢无妄本人。
眼前的谢无妄坐在刑架下,神情疲惫,却不减贵气。
他指尖推过来两杯酒。
“这一杯是鹤顶红,喝了它,世间再无叶瑟,你便是听雪阁真正的影主,接替我执掌复国大业。”
他声音很轻,透着一种厌倦。
“或者,这一杯是假死药。毒死裴寂,换你自由身。”
我低头看着酒面。
倒影里的脸,妆容早已在逃亡中花的不成样子,一半妖冶,一半狼狈。
倒影里的脸,既陌生又扭曲,像一把磨亮的刀。
我不想做影主,也不想要这种偷偷摸摸的自由。
我拔下发间断裂的银簪,刺破指尖。
血珠滚落,滴入那杯鹤顶红中。
“我要他死。”
我盯着谢无妄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要他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万人唾骂,最终伏法于朝堂。而不是在这阴沟里,被一杯毒酒不清不楚的了结。”
“我要苏家的清白,也要裴寂的身败名裂。”
谢无妄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里有几分释然。
他将那杯混了血的酒一饮而尽,从怀里掏出一叠信函扔在桌上。
“去吧。这是你赢来的。”
次日,金殿之上。
我跪在大殿中央,一身残妆显得尤为凄楚。
但我呈上去的东西,却足以让整个朝堂炸锅。
那是裴寂与北狄私通的往来密信。
字迹是模仿的,印章是伪造的,但用的纸,是只有柳文茵才用得起的云笺。
这种纸,遇水显香,旁人拿不到。
“陛下,裴大人书房暗格之中,藏以此纸书写的密函,意欲何为?”
李昭捏着那几张纸,笑的阴阳怪气。
“难不成,是柳小姐红袖添香,帮着裴大人卖国?”
裴寂跪在一旁,脸色灰败。
他死死盯着那几张纸,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这是栽赃,可这栽赃太完美了。
纸是柳文茵给他的,暗格是他自己设的,而柳文茵昨晚当众指认他藏匿前朝余孽遗物,早已将那点信任撕碎。
这是死局。
“把他拖下去,择日问斩。”
皇帝懒得再听,挥了挥手。
行刑前夜,刑部大牢。
我买通了狱卒,最后一次见到了裴寂。
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官威荡然无存。
看见我站在铁栏外,他猛地扑过来,手指死死抓着栏杆,指节泛白。
“你究竟是谁?”
他嘶吼着,眼睛充血。
“叶瑟?你是听雪阁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曾薄待你!”
我静静的看着他,眼神轻蔑。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手,解开领口的盘扣,拉下一层薄纱。
锁骨之下,左胸之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是三年前,万箭齐发时,一支透骨箭留下的。
裴寂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踉跄后退,瘫坐在稻草地上。
“锦……锦绣?”
他浑身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重新扣好衣领,声音很轻。
“裴大人记性真好。这道疤,是你当年为了向陛下表忠心,亲手射穿的。”
“这颗心死过一次,就再也不会跳了。”
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他崩溃的哀嚎,他在撞墙,在哭喊我的名字。
但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走出大牢时,天刚蒙蒙亮。
我站在桥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
里面装的是苏家特制的玉粉,我这三年来赖以伪装容貌的东西。
手一扬,白色的粉末洒入河中,瞬间消融。
从此世上,再无苏锦绣,亦无叶瑟。
远处的运河码头,一艘乌篷船悄然离岸,船头立着一道身影,是谢无妄彻底退出了这局棋。
而在宫墙的阴影里,李昭抱着拂尘站在那里,遥遥的对我微微颔首。
交易达成,苏家平反。
一切都结束了。
我长舒一口气,刚准备离开,一辆马车却从街角冲了出来,还没停稳,车帘就被一只手狠狠撕扯下来。
那只空了的袖管轻飘飘的垂着。
我没有回头。
我只觉得累。
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倦,比当年流放路上发高烧还要沉重。
刚行至朱雀门外,喧闹的长街突然安静下来。
一阵整齐的甲胄摩擦声涌来。
萧无涯不知何时出现。
他没拔刀,收敛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只是领着两排禁军,沉默的将我的去路封死。
“叶瑟姑娘。”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低沉。
“陛下有令,请姑娘即刻入宫‘叙功’。”
叙功?
我扯了扯嘴角,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裴寂刚死,尸体还热乎着,庆功酒就摆上了?
我下意识抬头,目光越过萧无涯的肩膀,看向高耸的宫墙角楼。
角楼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人。
紫袍玉带,拂尘轻摆。
是李昭。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他的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玉珏。
阳光一晃,我看清了那上面的云纹。
我瞳孔一缩,心口猛地抽紧。
那是裴寂藏在剑柄里,至死都要守护的龙纹玉珏。
那是调动私兵、执行皇命的死信物。
原来如此。
裴寂以为那是他向新帝表忠心的投名状,殊不知,那也是拴在他脖子上的狗链。
现在,这条链子回到了主人手里。
从我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从我以为自己在利用李昭、算计裴寂的那一刻起,我其实从未走出过这张网。
我们都是棋子。
裴寂是明面上的刀,我是暗地里的毒,用完了,都得扔。
“走吧。”
我收回目光,拢了拢有些发凉的领口,甚至没问一句“若我不去会如何”。
萧无涯似乎松了一口气,默默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这距离,既是护送,也是押解。
御书房内,龙涎香熏得人头晕。
厚重的桌案后,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背对着我。
桌案上摊开着的,是谢无妄留给我的那卷《北狄驿传图》,赵嬷嬷送来的户部密令腰牌,甚至还有我刚刚才交给李昭的那份裴寂结党营私的名单。
所有的牌,都在这了。
“你做得很好。”
那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压。
“裴寂这颗毒瘤,贪权酷虐,朕早就想剜了他。只可惜他手里握着先帝留下的烂账,朕不好直接动手。”
他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年轻却阴郁的脸,眼神里透着精明。
“是你这把刀,磨得够快,递得够准。”
我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没有说话。
果然。
皇帝轻轻抬了抬手。
一直候在旁边的李昭立刻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托盘上,放着一杯酒。
酒液清亮,映着烛火。
“此酒名为‘忘川’。”
李昭的声音尖细。
“无毒,也不痛。只要姑娘饮下,苏家满门忠烈的清白朕即刻昭告天下,发还苏家旧宅,赐良田百顷,修葺祖坟。”
皇帝走到我面前,靴尖停在我的视线里。
“苏锦绣早就死在流放路上了,你是叶瑟,是名震京城的妖妓。朝廷要给苏太师平反,就不能有一个在风尘里打滚的女儿,更不能有一个手染鲜血的刺客后人。”
“皇家的体面,容不得瑕疵。”
“喝了它,苏家流芳百世,你……也就解脱了。”
我抬起头,看着那杯酒。
酒面倒映出的那张脸,艳若桃李,却又陌生。
这是叶瑟的脸。
那张属于苏锦绣的、干净的脸,早就烂在三年前那个悬崖底下了。
我忽然想起谢无妄。
那个总是冷着脸教我杀人的男人,在把《北狄驿传图》交给我那晚,曾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说:
“叶瑟,记住了。皇权之下,没有活口,只有用完即弃的刀。当你觉得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
原来,他早就看到了结局。
他也早就替我选好了结局——用他的命换证据,用我的命换清白。
我伸手端起那杯酒。
手指没有抖。
袖中那包曾准备用来同归于尽的玉粉,早已散尽。
现在,我不想烧了这皇宫。
我太累了。
苏家的冤屈洗清了,裴寂的人头落地了。
我也该去见爹娘了。
“谢主隆恩。”
我仰起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落,像是一团火,瞬间烧穿了五脏六腑。痛吗?好像也没有那么痛。比不上看着裴寂下令放箭时的万念俱灰,也比不上在那暗无天日的听雪阁里日夜磨皮换骨的煎熬。意识开始涣散。模糊中,我看到李昭弯下腰,从我手中拿走了那只空酒杯。皇帝似乎叹了一口气,转身继续去看那幅疆域图。“处理干净些。”“是。”三日后,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茶楼酒肆里,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讲的不再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裴大人,而是刚刚被圣上平反的苏家满门忠烈。百姓们感叹着皇恩浩荡,唾骂着裴寂奸佞误国。至于那位曾经轰动一时的京城第一名妓叶瑟?听说是染了急病,暴毙了。有人说她是裴寂的情妇,殉情了;有人说她是红颜薄命,没福气。只是在那个雨夜,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悄停在了护城河边。李昭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捧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白瓷坛子。他看了一眼那浑浊湍急的河水,那是当年苏锦绣死里逃生的地方,也是前几日叶瑟丢下最后证据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老太监低声念了一句,手腕一倾。白色的粉末伴着雨水,瞬间被卷入漆黑的漩涡之中。转瞬无痕。这世上,再无苏锦绣,亦无叶瑟。只有那护城河的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着,冲刷着这京城里怎么也洗不净的淤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