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我命好。
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母亲出身名门望族。
我有两个哥哥都在朝中做官,三个姐姐都嫁进了高门大户。
我从小穿的是云锦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就连随手把玩的小物件,都够普通人家用上半辈子。
可外人只看到我家世显赫,生活富贵。
却不知道,这高门大院里,处处藏着算计。
金杯玉盘之间,时常暗藏杀机。
稍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01
我叫林婉清,排行老五,出生在陇西名门林氏。
父亲林承远官拜宰相,深受皇上信任。
母亲苏氏是父亲的正妻,生了七个孩子,三男四女。
林氏家训说:“女子教育,比律法还严格。”
我们林氏的女孩,从四岁起就要学习六艺。
除了六艺,还要学琴棋书画,甚至连闺房之术也要比寻常女子早学两年。
父亲最看重长子,两个哥哥从小被他亲自教导。
我们这些嫡女中,只有大姐若雪最受父亲器重。
重阳节那天,齐王府送来一对羊脂玉佩作为礼物。
父亲当着大家的面叮嘱母亲,要对大姐的教导再严格些。
他们私下聊天时,父亲提到:“齐王昨天在皇上面前得了对龙凤玉佩。”
我当时还不懂这话的深意,只懵懵地看着父母相视而笑。
我只记得,这位齐王是皇上北巡时唯一带在身边的皇子。
出了正厅,我看到二姐芷柔独自站在回廊上。
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轻轻摇晃,看到我出来,眼神一变,换上笑脸。
“五妹,你可算出来了,姐姐在这儿等得腿都酸了。”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语气轻快。
“刚听嬷嬷说,那玉佩上的龙纹,跟太庙祭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咱们大姐,真是好福气啊。”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二姐芷柔用团扇半遮着嘴,笑了笑。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吗,太阳晒得人头晕,五妹陪我去摘点桂花吧,回头让厨房做桂花糕给你吃。”
她总是这样,话里藏着锋芒,却点到为止。
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大姐的房间,想问她玉佩的事。
却发现她独自坐在窗前,对着一盏孤灯发呆,手里攥着一方素帕。
我轻声唤她,她却猛地回神,慌忙将帕子塞进袖子里。
“婉清,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支支吾吾,只说想问问桂花糕的做法。
大姐笑得有些勉强,摸了摸我的头:“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早些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却在转身时,瞥见她袖口露出一角帕子,上面绣着细小的鸳鸯纹。
02
暮春时节,园子里的紫藤花开得正艳。
大姐若雪在花架下遇到了苏氏表哥苏文远。
苏文远家境清寒,却长得眉清目秀,因为屡次科考落榜,只在府里管些花草修剪的杂活。
不知怎的,大姐竟看上了他,收了他送的一方绣着“同心结”的帕子,天天贴身带着。
从那以后,她总借口带我去放风筝,跑到偏园去。
风筝飞上天后,她就说累了,让我自己玩,她则去西北角的小楼休息。
有天偏园特别安静,我正踮着脚收风筝线。
突然看到太湖石后闪过一角青色衣袍。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那儿,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身边竟然没有随从,只站着总管何叔和两个小厮,低着头像木头人。
我手里的风筝线轴“啪嗒”掉在地上,父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来。
我赶紧低头,却瞥见小楼的竹帘轻轻晃动,隐约露出大姐和苏文远手拉手的影子。
紫藤花瓣簌簌落下,几片落在父亲脚边,被他一脚碾进泥里。
苏文远被小厮拖出来时,脸色白得像死人。
大姐却挺直了背,第一次顶撞了父亲。
“女儿不想做笼子里的金丝雀,只愿和心爱之人比翼双飞!”
“糊涂!”父亲冷笑,声音里带着怒意。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不问权势的清净地方?”
“如果没了林氏千金的身份,你明天就会明白,没有权势护着的真心,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大姐还想争辩,父亲猛地抬手打断她。
“既然书读不透你的痴心,那就让这世道来教你!”
当晚,大姐被绑着手脚塞进小轿,送去了庄子上。
母亲把我们四个姐妹叫到跟前,手里拿着一把金剪刀,慢悠悠地修剪盆里的名贵牡丹。
“你们知道,为什么世家女子都要学琴棋书画?”
“不是让你们装风雅。”
“是要你们明白,这世上最动人的风雅,藏着最残酷的取舍。”
她突然抬头,目光一一扫过我们。
“林氏的女儿可以谈情,但只能在金丝玉帐里,在门当户对的婚书上。”
“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几个姐妹恭敬地磕头应答。
不到两个月,大姐从庄子寄来一封信,信纸上满是泪痕,字字写着悔悟。
母亲看完信,直接扔进香炉,火光一闪,信化成灰蝶飞散。
二姐芷柔适时递上一方绣帕,母亲接过帕子,随口问:“明年你也该相亲了,有没有看中的郎君?”
二姐靠进母亲怀里,娇声说:“女儿虽笨,但也知道《女训》里说‘贞静守节,端庄自持’。”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女儿只想多陪父母几年。”
二姐虽然不如大姐貌美,但眉眼灵动,待人接物最得体。
母亲眼里闪过一丝赞许,搂着她说:“三天后齐王府办赏花宴,你随我去。”
我明白,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生存之道。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深意。
就连父母的疼爱,背后也藏着算计。
那天夜里,我偷偷翻开大姐寄来的信,只来得及看到一句“悔不该痴心妄想”。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我吓得赶紧藏好信。
她没责骂,只淡淡说:“婉清,记住,有些事,看到了就得装没看到。”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03
秋天,大姐若雪终于被接回府。
曾经艳压群芳的她,如今瘦得像一把枯枝。
一身素色衣裙空荡荡挂在身上,风一吹仿佛就能把她卷走。
她跪在白玉地板上磕头,额头沾了灰也没察觉。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曾经夸她功课的手,如今只摩挲着茶杯。
磕到第九下时,二姐芷柔上前搀扶。
“父亲,都是那苏文远的错,大姐已经知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她用丝帕轻擦大姐额头,语气柔和。
“姐姐也太实诚了,这额头要是留了疤,不但毁了容貌,外人还以为咱们家苛待女儿。”
这话让父亲和母亲的脸色一沉。
大姐顺势握住二姐的手,眼里含泪。
“姐姐以后一定和妹妹一条心,好好侍奉父母。”
从那以后,大姐虽回了闺房,却再也得不到父亲的青睐。
她越是这样,越发刻苦。
早上练字,半夜练舞,中午看账本。
每次出门,长安的公子们都争着看她,车旁堆满了鲜花果子。
母亲出席宴会时,身边总带着两位美人。
大姐若雪美得耀眼,二姐芷柔灵动又会说话。
一个眼神流转就能出口成诗,一个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尴尬。
我隐约察觉,她们并肩走时,衣袖相碰的瞬间,带着几分暗藏的较量。
腊月宫宴,宫里举办赏梅宴。
两位姐姐随父母进宫。
乐师奏起仙乐,大姐广袖一挥,舞姿如仙鹤起飞,步伐如踏月而行。
一舞结束,满场安静,连皇上都忘了喝酒。
皇上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戒,半晌才说:“林爱卿养的好女儿,朕的公主们都显得普通了。”
父亲立刻离席跪拜:“臣惶恐。”
“公主们是金枝玉叶,如天上明月,臣女不过是萤火微光,怎敢与日月争辉?”
皇上大悦,当场赐下御酒,问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名若雪。”
“雪字太冷,朕看你舞姿轻盈,‘翩然’二字,可喜欢?”
大姐得了皇上赐名,三天后,封妃的圣旨就到了林府。
大姐跪接圣旨,谢恩时声音轻柔,带着几分羞涩。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宣旨太监的拂尘渐渐远去。
突然想起多年前西北小楼,大姐也是这样挺直背跪在地上。
那年的一跪,跪碎了她的少女心。
如今这一跪,跪出了锦绣前程。
二姐上前拉住大姐的手,盈盈一拜:“恭喜姐姐得皇上青睐,这是我们林氏的荣耀。”
大姐唇角带笑,眼底却有几分冷意。
“二妹这些日子伺候得周到,可得小心聪明过头反害了自己。”
二姐也不生气,笑着帮大姐整理鬓发:“姐姐说笑了,妹妹以后还得靠您照应呢。”
她笑得有些得意,仿佛胜券在握。
林氏两位适婚的嫡女,总得有一人入宫。
二姐算准了父亲的朝堂平衡之术。
一个入宫为妃,是在皇上身边安插一枚棋子;一个嫁给齐王,是为未来铺路。
这样,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林氏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皇上春秋正盛,但已近四十,入宫只能做妃子。
二姐想要的,是齐王妃的位子。
可她没想到,大姐的痴情和她的算计,早就被父亲看透。
那天夜里,我偷偷问大姐:“姐姐,你真的愿意入宫吗?”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淡淡说:“婉清,入了林氏的门,哪有‘愿不愿意’四个字?”
04
大姐入宫前夜,父亲带着林氏嫡系在祠堂祭拜祖先。
烛光摇曳间,父女已成君臣。
父亲手持玉笏,三叩九拜,礼数一丝不苟。
大姐想扶他,父亲却沉声说:“礼不可乱。”
这一拜,拜的是皇家的威严,也是告诉她,从今往后,亲情得让位于权势。
凌晨,母亲亲自为大姐梳妆。
一万两银票分成十份,最大的一份藏在贴身荷包里,碎银子缝在婢女的帕子暗袋里。
父亲送上一只紫檀木盒,里面是一枚白玉印。
“宫里七十处暗桩,今后都听娘娘调遣。”
大哥献上名帖:“这女子擅长妇科病,已在太医院挂名。”
二哥送上地契:“长安最繁华的两条街,供娘娘使用。”
我和三姐还没到婚龄,送了贴身的玉佩和香囊。
玉是暖玉,香囊里装着珍贵的安神香料。
二姐是最后一个上前的。
她捧着一件金丝凤凰披风,烛光下羽毛闪着五彩光芒,每一针都透着心思。
“妹妹手艺粗糙,只盼姐姐穿着它,凤凰展翅,翱翔九天。”
话没说完,一滴泪正好落在凤凰眼上。
“记得小时候学绣花,我总绣不好,大姐就握着我的手,一针一针教我。”
大姐微笑的嘴角突然僵住。
再抬头时,眼神里七分是至亲算计的痛,三分是多年前元宵节,二姐为她挡热油时留下的浅疤。
后宅的争斗,总是悄无声息地开始,无声无息地结束。
这一刻,我终于看懂,凤凰披风上的每一根金线,都缠着复杂的情绪。
三分算计,七分真心。
就像当年紫藤架下,二姐亲手把大姐推向深渊,却又躲在假山后哭湿了袖子。
大姐入宫后第二年,二姐的婚事定下了。
金桂飘香时,母亲拉着二姐的手,温和地说:“周家虽不是顶尖门第,但世代军功,家风正派,绝不会亏待你。”
轻车都尉,听着是正三品,实则是虚职。
二姐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失态地脱口而出:“这是……翩妃娘娘的意思?”
母亲严厉地说:“娘娘在深宫侍奉皇上,哪管得了这些琐事!”
“那……是父亲改了主意?齐王那边……”
母亲眼神一冷:“跟齐王有什么关系?林氏既然出了位娘娘,自然要避嫌。”
二姐的脸色瞬间煞白,终于明白父亲的深意。
朝堂的平衡,从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审时度势的孤注一掷。
齐王再得宠,终究是皇上的棋子。
真正的聪明人,只会押必胜的一方。
这一步棋,是要让皇上明白,林氏的女儿宁可嫁给虚爵,也不掺和储位之争。
二姐不甘心,踉跄着问:“既然父亲效忠皇上,为何还和齐王府来往?”
母亲慢悠悠转着腕上的玉镯:“傻孩子,赏花赴宴不过是世家间的正常交际。”
“齐王设宴,满朝权贵都去,林府若不去,反倒显得刻意。”
面对母亲几乎明示的回答,二姐终于明白。
当年父亲让母亲抓紧教导大姐,不过是抛出诱饵,试探哪个女儿更适合入宫。
父亲要看的是,在权势面前,谁能守住本分,谁能藏住锋芒。
大姐的痴情,二姐的算计,早就被父亲看得一清二楚。
“大姐失德,入宫的该是我才对!”
母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世上有三种聪明:下等聪明是算计太多,中等聪明是韬光养晦,上等聪明是让人觉得你不聪明。”
二姐身子抖得像筛子。
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在她腕上轻轻一按:“姐姐高兴傻了?还不快谢恩。”
二姐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不甘,却只能化作黯然。
父亲早看清,她太聪明,锋芒毕露。
若入宫,难免自作主张。
而大姐看似天真,却最懂得审时度势。
父亲和皇上要的,不是最出色的那个,而是最合适的棋子。
母亲单独留下我,端着青瓷茶盏,茶雾袅袅,眼神带着审视。
“你会不会觉得为娘心狠?”
我低头看着裙摆上的银线花纹,片刻后抬头,看向窗外修剪整齐的芍药。
“世上万物都有代价,芍药再美,离了园丁的剪刀,也只是路边的野草。”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带着赞赏:“你虽小,脑子却清楚,这是你的长处。”
她顿了顿,语气带了点冷意:“只是,女儿家,心冷了些。”
窗外一阵风吹过,芍药花瓣扑在窗纱上。
我想起那年春天,我亲眼看到二姐的婢女领着苏文远穿过回廊。
大姐的风筝线缠在花枝上,正好被苏文远捡到,嘴里念着她爱的诗句走来。
我合上书,远远看到二姐躲在假山后,手里的帕子被绞得皱巴巴。
二姐的算计,不过是想让父亲对大姐失望,借此加入棋局。
我看在眼里,却没声张。
若不是怕大姐真的陷进去,我连吃饭时那句“最近大姐总带我放风筝”都不会说。
从知道这一切开始,我就摆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
但这一刻,我分不清,当年春天是我无意的话传到父母耳中,还是他们早知一切,只在暗中观察。
母亲微微一笑,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你父亲常说,下棋要懂得弃子争先。”
“有时候看似争一步,其实是为了十步后的杀招。”
她抚去我耳边不存在的碎发,语气温和:“这世间的明暗交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
我如何不懂?
这深宅大院,容不得笨人。
清醒地算计每一步得失,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知道为娘今天为何单独留下你吗?”
她话到嘴边却停住,伸手把我搂进怀里,在我掌心一笔一画写下“林”字。
“你记住,正是因为你是林氏的女儿,父亲才会费尽心思为你筹谋。”
我闻到母亲身上的兰花香,声音轻得像小时候哄我睡觉。
“为娘的这些女儿里,你最像你父亲。”
“你要明白,真正的世家之道,不在乎一时得失,而是千秋万代的传承。”
窗外暮鼓响起,檐下鸟儿啼鸣。
多年后,我披上霞帔,远嫁云州时,才猛然醒悟。
父亲执棋的手,早已为我们画好了命运的轨迹。
二姐出嫁那天,翩妃娘娘特意请旨,赐了她诰命夫人的封号。
既保全了林氏的脸面,又不让周氏这虚爵显得太寒酸。
我看着二姐穿上凤冠霞帔,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但她那双会说话的杏眼,却透着化不开的冷。
这场与大姐的较量,她终究输得彻底。
起初,两个哥哥还担心她,隔三差五派人去周府探听。
直到一年后,二姐生下嫡子的消息传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时间久了,二姐眼里的锋芒渐渐消退。
端午回娘家时,我竟看到她亲手为周将军擦汗,眉眼间满是温柔。
更意外的是,她主动求母亲下次进宫时带上她,好给翩妃娘娘磕头。
她正给怀里的孩子绣小帽,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婉。
母亲笑得更深,母女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分不清二姐是真悟了,还是把不甘藏得更深。
不重要了。
棋局里的棋子,要么归位,要么出局。
她显然选择了前者。
05
我十四岁了,常和三姐云溪陪母亲出席各府的宴会。
最近我注意到,向来爱素净的三姐开始用心打扮。
她把白玉簪换成了鎏金步摇,珍珠耳环也换成了碧玉滴珠。
夏天的赏荷宴上,她鬓边插了一支桃花簪,分外显眼。
柳树荫下,席间才子济济一堂。
行飞花令时,监察院的顾子昂七步成诗,赢得满场喝彩。
我看到三姐拿扇子的手微微发抖,眼神里的爱慕藏都藏不住。
我也留意到,顾子昂喝酒时,眼神若有若无地扫向三姐,带着几分炽热。
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指尖轻敲窗框,突然问:“这桃花簪,是新打的?”
三姐低头应了一声,耳尖却红了。
我看到母亲眉头微皱,当晚就去了父亲书房。
不到半年,父亲为三姐定了亲事。
许家世代书香,家主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个诗礼传家的好归宿。
母亲拉着三姐的手,把一对碧玉镯子戴在她腕上。
“你最爱读书,许氏藏书万卷,今后红袖添香夜读书,多风雅啊。”
三姐跪在白玉地板上,额头触地时,桃花簪微微晃动。
她起身时身子一晃,我赶紧扶住,却摸到她指甲掐进肉里。
母亲从妆匣里拿出一支金凤步摇,换下三姐的桃花簪。
“这簪子旧了,该换了。”
二姐低头看着母亲把簪子随手赏给下人。
面对母亲的敲打,三姐低声应是。
转身时,她不小心绊在门槛上,差点摔倒。
婚期定在明年秋天,可三姐病了整整一季。
她的院子里终日药香弥漫,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去,却化不开她眉间的愁。
我去探望时,母亲正看着窗外落下的梧桐叶,声音透着罕见的疲惫。
“去劝劝溪儿吧。”
“如果……实在不行,就送去西郊别院养病。”
我看到母亲眼里的不忍,很快被决然取代。
那是她作为母亲的最后慈心,也是最后的试探。
我没让婢女通报,直接推开了三姐的院门。
三姐披着素色外衫,对着一幅画卷发呆。
画上是柳荫如烟,一个青衣男子迎风而立。
虽只一个背影,却透着清俊风骨,正是那天曲江边吟诗的顾子昂。
“三姐……”我轻声叫她。
她慌忙收起画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看着她瘦得尖削的脸,不忍地说:“再这样病下去,伤了自己怎么办?”
三姐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掉在玉盘上。
“在他们眼里,耽误婚期才是大罪。”
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是父母。
我不答,只说:“听说顾大人不日要娶永宁公主。”
画轴“啪”地掉在地上,三姐强撑着冷笑。
“朝堂的事,跟我这深闺女子有什么关系?”
我捡起画轴:“三姐知道,父亲为何不把你许给顾家?”
“还不是嫌顾家寒门,配不上林氏千金。”
“我们这些女儿,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三姐仰着头,像史书里慷慨赴死的文人。
“你回去告诉他们,若我能活到出嫁那天,绝不会丢林氏的脸。”
我叹气:“你错了。”
“正因为父亲知道顾子昂是栋梁之才,才不能结这门亲。”
“顾子昂在监察院任职,父亲是宰相,若联姻,天子会怎么想?”
“贵妃刚生了小皇子,多少双眼睛盯着林氏,一步错,就是灭顶之灾。”
三姐剧烈咳嗽起来。
“你们……眼里全是算计,可有半分真情?”
“算计?”我冷笑。
“你以为父亲的宰相之位,是靠拍马奉承得来的?”
“去年黄河泛滥,父亲捐了三分之二家产赈灾;今年春荒,父亲力排众议开仓放粮。”
我逼近一步:“若没他的算计,百万灾民早成饿殍;若没他的权衡,今天死的便是林氏四百口人!”
三姐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哽咽道:“若上天让我重选,我宁愿不要这富贵,做个普通女子,和心上人粗茶淡饭,平淡一生。”
我冷笑,声音尖锐起来:“你说的普通生活,是要做市井小贩,为几文钱吵得面红耳赤?还是做农妇,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
“你喝的人参汤,用的雪蛤膏,哪一样不是父亲用算计换来的富贵?没有这些算计,你连粗茶淡饭都吃不上!”
三姐踉跄后退,背靠着冰冷的墙。
我抬手为她擦泪,却发现自己也泪流满面。
“你我生来带着林氏的印记,我们的情爱、生命,在林氏四百条命面前,轻如尘埃。”
三姐缓缓滑坐在地,发间的珠簪落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蹲下,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我们抱头痛哭,却都心知肚明——
这悲痛,是为自己被安排好的一生。
也是庆幸,生在林氏这样钟鸣鼎食之家。
06
三姐的心结解开,身子一天天好起来。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羡煞长安。
许氏家风严谨,但许公子对三姐温柔体贴,即使她连生两女,也坚决不纳妾。
一时间,“娶妻当娶林氏女”成了长安公子的共识,连林府的婢女议亲都比普通官家小姐更抢手。
母亲对我的教导越发严格,渐渐把府里的中馈交给我。
南安太妃去世的消息传来,母亲故意考我:“太妃生前爱礼佛,送套金丝楠木佛经如何?”
我摇头:“太妃年轻时随夫征战,最讨厌虚礼。不如送一套擦亮的盔甲兵器,供在灵前,更显诚意。”
母亲眼中闪过赞许,又问:“下月李尚书千金远嫁云州,要不要请翩妃娘娘赏些体面?”
我抿唇不语,朝青禾使了个眼色。
青禾立刻会意,福身说:“奴婢愚见,娘娘赏赐太重反倒惹人非议,不如夫人送一套妆奁,既得体又不逾矩。”
母亲拍手笑:“好!主子明白,丫鬟懂事,这才是大家风范。”
“你这丫头想要什么赏赐?”
青禾低头说不敢:“奴婢只是跟着小姐学了点皮毛,哪敢要赏赐。”
母亲转着腕上的玉镯,随手拔下一支簪子赏给青禾:“你懂分寸,往后会有福气。”
三个月后,大哥把青禾许给云州商贾温氏。
我才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
嫁给富商做正妻,可不就是福气?
总比一辈子做丫鬟强。
青禾来请安时,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即将当主母的喜悦。
我故意问:“你跟了我几年了?”
她微微欠身:“回姑娘,奴婢从您出生那天起就伺候,算起来有十五年三个月了。”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她恭敬的样子,说:“温氏来提亲,大哥已经应了。以后你是温家主母,不用再行大礼。”
她立刻跪下,恳切地说:“奴婢伺候您多年,不敢有非分之想,请姑娘收回成命,让奴婢继续伺候您吧。”
“糊涂!”我说,“做少奶奶不比当丫鬟强?到时候有下人伺候你。”
她连连磕头,发间的银簪撞在砖上叮当作响。
“姑娘待奴婢宽厚,吃的用的比普通人家小姐还好。”
“若让奴婢离开您,去伺候那些男人,奴婢宁愿削发为尼!”
额头撞在白玉砖上,咚咚作响。
我虚扶一把:“说什么傻话,温氏那郎君我隔着屏风看过,长得端正,你父亲常年在父亲身边当差,我看你和温氏挺般配。”
青禾是家生子,父母都在林府当管事。
她从小跟着我,做事最妥帖。
大哥的算计我明白。
姻亲的网织得越密,林氏的根基就越稳。
她这么忠心,我也愿意给她体面,禀明母亲后,认她做义妹。
我从妆奁里挑了些首饰,作为她的添妆。
出嫁那天,我亲自到侧门送她,看着她穿上凤冠霞帔坐进花轿。
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她为摘一朵并蒂莲掉进池塘。
她举着莲花,湿漉漉的脸上带着笑:“小姐,今年第一朵并蒂莲,奴婢给您摘来了。”
这世上,女子的命,终究逃不过移根换叶。
如今这朵莲花,要种到别人家的池塘里了。
07
十九岁这年,我的婚事定下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父亲把我许给了云州的定远侯赵氏。
一个没落的州侯,在长安世家眼里,跟寒门没什么区别。
三个姐姐出嫁,都是母亲传话,这次却是父亲叫我去书房。
书房里,父亲对着一幅空白画卷出神。
我安静等着,半刻钟后,他才回头。
“为父这些女儿里,只有你最像我。”
我垂手不语,任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半晌,他摇头叹息:“如果你是男儿,必定大有作为。”
我抬头看向那幅空白画卷:“女儿虽是女子,却知真正的胸襟,不拘于闺阁。”
父亲眼中精光一闪,大笑:“好!这才是我的女儿。”
笑声渐止,他语气沉重:“云州偏远,不比长安,你若不愿……”
“不。”我打断他,“女儿既然享了林氏的富贵,就得担起家族的责任。”
父亲长叹,手指摩挲着玉扳指,慢慢道出深意。
“皇上今年要削减世家势力,为父不得不……先自断一臂。”
他闭上眼,语气透着疲惫:“为父在朝堂三十年,最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他睁开眼:“你明白吗?”
我心头一震。
突然想起六年前,母亲和我说话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许从那时起,父亲就打算把我嫁到地方。
云州虽偏,却是漕运要道。
赵氏掌六千精兵,低调却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
若将来贵妃之子想争位,赵氏是重要后盾。
这份深意,若非今日点破,我也参不透。
出了书房,我来到母亲院里,她正整理我的嫁妆单子。
见我进来,她雍容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悲伤。
“等你出嫁,这院子就真空了。”
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若雪入宫前夜,你父亲在祠堂站了半宿。”
“芷柔回门那天,他破戒喝得大醉。”
“云溪病重时,他白天赈灾,晚上亲自查大夫的药方。”
“云州的寒门子弟,他查了三代,才挑出赵氏……”
母亲声音依旧威严,却带着一丝哽咽。
“别怪你父亲,他已经尽力为你们筹谋。”
我抱住母亲,像小时候她抱我一样。
“女儿都明白。”
母亲靠在我怀里,哽咽声大了些。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个受苦,都像剜我的心。”
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林府主母,只是个送女儿出嫁的母亲。
片刻后,她推开我,恢复了往日的雍容。
世家的棋局里,连爱都要藏得这么隐晦。
以后,我也会成为她这样的人,连悲伤都要讲究分寸。
婚期定在明年五月,牡丹盛开的时节。
定远侯赵泽明亲自带聘礼来长安,诚意十足。
我按捺不住好奇,借送茶的机会,隔着屏风偷看未来的夫婿。
花厅里,一个穿青色锦袍的男子端坐,修长的手指轻敲茶盏,声音清朗如玉。
虽只看到背影,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五妹,满意吗?”二哥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折扇轻敲我肩。
我慌忙低头,耳尖发烫。
闺阁女子,虽知婚姻关乎家族,私心里也盼郎君如玉。
赵氏的聘礼一箱箱摆满前院。
朱漆礼盒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管家高声唱礼单,每报一项,小厮就打开查看。
“云州百年老参三匣!”
“雪蛤膏八斤。”
“青田石雕如意一对——”
这些东西虽不是长安时兴,却透着古朴厚重。
绿萝在我耳边低语:“奴婢听说赵氏主母不善管家,这次怕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我微微点头:“确实用心了。”
我抚摸锦缎上略显陈旧的纹路,知道这些聘礼对赵氏已是倾尽所有。
礼不在贵,在于诚。
毕竟论富贵,谁比得上林氏?
我身为下嫁,嫁妆也再三斟酌。
翩妃赏赐的御物只选了两三件,既保林氏体面,又不张扬。
青禾出嫁后,我身边只剩绿萝一个贴身丫鬟。
我提了雪兰做一等丫鬟,随我陪嫁。
出发前三天,我把陪嫁的四十二名仆人召到花厅。
众人低头屏息,雪兰和绿萝站在我两侧。
“都抬起头。”
我一一扫视他们,有厨房掌勺的王嬷嬷,有外院跑腿的小顺。
去云州后,他们是我最可靠的臂膀。
我拍手,仆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我扶了扶鬓角,绿萝上前一步。
“五姑娘体恤大家,除了公中赏银,每人再赏一百两私房银。”
我亲自把银子交到他们手上。
“王嬷嬷,你孙子已安排进林氏族学,若有出息,绝不亏待他。”
“小顺,太医已给你娘开了药方,不论什么药,能治好就是福气。”
众人接过银子,跪下行大礼。
我捏着帕子,笑得和蔼:“你们都是林府的体面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做得好,自然有好前程……”
没说出口的是,做不好,我有的是办法收拾。
未尽之言让众人背脊发凉。
御下如驯马,恩威要平衡。
多一分是压迫,少一分是轻慢。
既要给甜头,也要拉紧缰绳。
我满意地看着他们又敬又畏的神情,知道这番恩威并施已见效。
窗外夕阳西下,众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从此刻起,他们的命运与我的前程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