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青娥,明远走的时候才四十四,急性心梗,倒在送货的路上,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
头七那天,我收拾他的遗物,想把他常用的那个旧手机充上电留个念想,插上线刚开机,银行APP就弹出来一条旧消息——“转账成功200000元”。我以为是眼花,点进去翻交易记录,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从三年前开始,明远每个月十五号,雷打不动给一个叫“林晚照”的女人转钱,少则两万,多则五万,最后一笔是他走前三天转的,刚好凑够了二百四十万。
我坐在地板上,后背抵着衣柜,手里攥着手机,指节都泛白了。明远跟我是小学同学,初中毕业一起去广州打工,他蹬三轮车送货,我在服装厂踩缝纫机,攒了十年钱才付了首付买这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烟瘾大,却总买最便宜的红塔山,说省着钱给我换个新冰箱;我去年生日想要条金项链,他说再等等,等年底回款了就买,结果到他走,我脖子上还是结婚时那条银链子。
怎么会有二百四十万?还全都转给了一个陌生女人?
“青娥,你咋坐地上了?”我婆婆端着碗鸡蛋羹进来,看见我脸色不对,伸手要扶我,“是不是太想明远了?别熬坏了身子,还有小宇呢。”
小宇是我儿子,刚上高一,那天在学校补课,还不知道家里出了这档子事。我把手机屏幕按黑,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腿麻了。等婆婆走了,我又点开那个叫林晚照的账户,试着搜微信号,头像是一朵白色的玉兰花,朋友圈锁着,什么都看不见。
我跟明远过了二十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市场送货,中午回超市帮我看会儿店,晚上七点准回家吃饭,除了跟几个发小偶尔喝顿酒,几乎没什么社交。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不成他在外头有人了?可他连件超过两百块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还偷偷给别人转了三年?
我越想越乱,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银行,想查明远的转账明细。柜员说必须本人来,或者有公证书。我又跑公证处,办继承公证得等小宇放假,还得找明远的兄弟姐妹签字,一圈跑下来,浑身都没力气,坐在超市收银台后面,看见谁都觉得恍惚。
有顾客来买烟,问我怎么没精神,我强扯着笑说没睡好。晚上关了店,我拿着明远的照片坐在沙发上,照片里他穿着送货的蓝布褂,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对着照片哭,问他到底为啥,是不是有啥难处瞒着我,可照片里的人不说话,只有我自己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飘着。
过了半个月,公证终于办下来了。我拿着公证书去银行,打出来厚厚的一叠流水单。除了给林晚照的转账,明远还有个秘密账户,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打进来,少则一万,多则三万,打款人是个建材公司。我按着流水单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他们公司跟明远有合作,明远帮他们找货源,给的提成。
我懵了,明远明明是给一家水果批发商送货,怎么会跟建材公司有合作?我又问那个男人,明远具体帮他们做什么,男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都是老板跟明远对接的,他不清楚细节。挂了电话,我心里的疑团更大了——他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那二百四十万,到底是他挣的提成,还是别的什么钱?
我试着给林晚照的账户转了一分钱,附言写着“周明远妻子沈青娥,有事找你”。过了三天,没动静。我又托派出所的远房表哥查林晚照的地址,表哥说隐私不能随便查,除非有证据证明是诈骗。我哪有证据?明远是自愿转的钱,说不定真是他在外头养了人,我这时候找上门,万一被人倒打一耙,说我无理取闹,反倒丢人。
小宇放暑假回家,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不敢告诉他,怕影响他学习,只说超市忙,累着了。那天晚上,我梦见明远了,他还是穿着那件蓝布褂,站在超市门口,我问他钱的事,他却转身就走,我追着他跑,跑着跑着就醒了,枕头全湿了。
我开始失眠,每天晚上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超市的生意也顾不上,货架上的货空了一半都没补。有天早上,我去给明远上坟,把那张流水单烧了,蹲在坟前哭:“周明远,你要是有良心,就托梦告诉我,你到底把钱给谁了?你让我跟小宇以后怎么过?”
哭到嗓子哑了,我才慢慢站起来,腿麻得走不动路,扶着墓碑缓了好一会儿。那天回家,我就想,算了,钱追不回来了,就当明远没挣过那笔钱,我守着超市,再打份工,总能把小宇供上大学。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三个多月,眼看快到中秋节了,我正给超市门口的灯笼挂红绳,听见有人喊我:“请问,是沈青娥女士吗?”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路边,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扎成低马尾,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布袋子,脸上带着点局促。“我是,你是?”
“我叫林晚照。”
我手里的红绳“啪”地掉在地上,脑子一下子空白了。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眼神里没有躲闪,反而带着点愧疚。“我知道明远不在了,”她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我是来还钱的。”
我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跟我进来吧。”
超市里没顾客,我把她让到里间的小仓库,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把布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叠银行卡和一个笔记本:“这里面有二十五张卡,每张卡里的钱加起来,刚好是二百四十万。还有这个笔记本,是明远给我的,让我记着每笔钱的用途,现在也该还给你。”
我没碰那些卡,也没碰笔记本,就看着她:“你先告诉我,明远为什么给你转钱?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晚照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手指攥着杯壁,指节有点发白:“我跟明远是表兄妹,我妈是他二姨,也就是你婆婆的妹妹。不过我妈走得早,我爸再娶,我跟他们断了联系,十几岁就一个人在外头飘着,跟明远也很多年没见了。”
我皱着眉:“我跟明远过了二十年,从没听过他有个表兄妹。”
“他怕你多想,一直没敢说。”林晚照叹了口气,“三年前,我查出尿毒症,需要换肾,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得两百多万。我走投无路,想起还有个表哥,就试着联系他。那时候我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说再不凑钱,就只能靠透析维持了。”
她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张病历单,递给我:“这是我当时的病历,你可以看看。明远接到我电话,第二天就去医院看我,他蹲在病房门口,跟我说‘你放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哥不会让你有事’。”
我接过病历单,上面的日期是三年前的五月,确实是明远开始给她转钱的时间。可我还是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多钱?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根本拿不出两百多万。”
“他白天给水果批发商送货,晚上去建材市场帮人卸货,有时候还去跑代驾,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后来他跟我说,他认识一个建材公司的老板,帮着联系了几个货源,老板给了他提成,每个月能多挣点。”林晚照的眼睛红了,“他每次给我转钱,都跟我说‘你别省着,好好治病,等你好了,哥带你去吃广州的云吞面’。可他自己呢?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了省房租,在建材市场旁边租了个小阁楼,夏天热得睡不着,冬天漏风,连口热饭都舍不得吃。”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明远这三年来的变化——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身上带着水泥灰,我问他,他说帮朋友搬东西;他的腰越来越弯,有时候咳嗽得直不起身,我让他去医院,他说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了;他的手背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说送货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原来那些我没放在心上的细节,全都是他在为别人拼命的证据。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是夫妻,有难处可以一起扛啊。”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说你身体不好,小宇又要上学,不想让你操心。”林晚照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明远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应该就是她,“去年我手术成功,配型的肾源是一个志愿者捐献的,恢复得很好。明远来看我,说等我完全康复了,就跟你坦白这件事,还说要带你一起去看我。可没想到,他……”
她没再说下去,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走的前一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最近怎么样?按时吃药了吗?哥这个月的提成下来了,明天给你转过去,你别舍不得花’。我那时候还跟他开玩笑,说等我好了,去他的超市帮忙,给他当收银员。”
我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明远的字迹,一笔一划写着:“2020年5月15日,给晚照转2万,交住院费。”后面每一页,都记着转账的日期和用途,有的写着“手术费”,有的写着“药费”,最后一页是他走前三天写的:“给晚照转5万,买营养品,她刚出院,得补补。”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纸条,也是明远的字:“青娥,等晚照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跟你说清楚这一切。对不起,瞒着你这么久,我怕你怪我,也怕你担心。这笔钱是我一点一点挣的,没动家里的存款,你别生气。等小宇考上大学,我们就去广州旅游,带你去吃你最爱的云吞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砸在纸条上,把字迹晕得模糊。原来他不是在外头有人了,不是不爱这个家了,他是在偷偷帮着自己的表妹,还怕我担心,什么都没说。他每天起早贪黑,累得直不起腰,却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他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却把挣来的钱一笔一笔转给需要治病的表妹;他甚至在纸条上还想着,等小宇考上大学,带我去广州旅游,去吃我最爱的云吞面。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明远不在了,”林晚照擦了擦眼泪,“我康复后就回了老家,换了手机号,跟明远断了联系,想着等我稳定了再找他。前几天我来这边办事,路过这个小区,看见超市门口的招牌上写着‘青娥超市’,想起明远跟我说过他妻子叫沈青娥,就试着进来问问,没想到真的是你。后来我去派出所打听,才知道明远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
她把那些银行卡推到我面前:“这些钱都是明远给我的,现在我病好了,也能挣钱了,这些钱理应还给你。明远不在了,你跟小宇还要过日子,这些钱你拿着,好好照顾自己和小宇。”
我看着那些银行卡,又看着林晚照,心里五味杂陈。我恨过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恨她拿走了明远的钱,恨她让我误会了明远这么久。可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剩下心疼——心疼明远为了帮表妹,拼了命地挣钱,却从没告诉过我;心疼林晚照一个人扛着病痛,走投无路才联系明远;也心疼我自己,竟然怀疑了那个爱了我二十年的男人。
“这些钱你留着吧,”我把银行卡推回去,“明远给你转钱,是想让你好好治病,现在你病好了,就用这些钱好好生活,也算没辜负他的心意。”
“不行,这钱必须还给你。”林晚照急了,“明远为了给我凑钱,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他不在了,我不能拿着他的钱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我们推来推去,最后我妥协了:“那这样,这些钱我先收下,等小宇考上大学,我用这笔钱给小宇交学费,剩下的,我们一起捐给尿毒症患者基金会,也算圆了明远的心意。”
林晚照点点头,眼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好,就按你说的办。”
那天下午,林晚照在超市帮我看店,我去给明远上坟。我把笔记本和纸条放在他的坟前,蹲在那里,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明远,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晚照转钱了,我不怪你,我就是心疼你。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宇,也会帮着晚照,等小宇考上大学,我们就把钱捐出去,让更多像晚照一样的人能得到帮助。”
风一吹,坟前的草晃了晃,像是明远在回应我。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后来,我和林晚照成了朋友,她经常来超市帮我看店,有时候还会给小宇送些学习资料。小宇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跟我说:“妈,我以后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当医生,治好多好多像林阿姨一样的病人。”
超市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我把货架重新摆满,还在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就像明远在的时候一样。每天晚上关店回家,我都会把明远的照片擦一遍,跟他说说今天超市的生意,说说小宇的学习,说说林晚照又帮了我什么忙。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明远还在,他看到我和晚照相处得这么好,看到小宇那么懂事,一定会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我说:“青娥,你看,我说过会好起来的。”
是啊,会好起来的。因为我知道,明远虽然不在了,但他的爱还在,他的善良还在,这些都会陪着我和小宇,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