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秋家宴散场后，被妹妹赶下车的我遇到了一个光头叔叔。

他胳膊上花花绿绿，画着吓人的图案，蹲下身子问我：

“你是不是林长安的女儿？”

我刚点头，光头叔叔就死死掐住我的脖子，问我要爸爸的电话。

我摇头说：“爸爸不许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我是没见识的乡巴佬。”

“那就给我你妈的！”

我继续摇头：“妈妈也不许，妈妈说我浑身都是穷酸味，一看见我就熏得她头晕。”

光头叔叔好像更生气了，扬起大大的手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小崽子，不说你就跟我回家等死吧！”

我吸吸快要流出来的鼻血，冲着光头叔叔笑出了梨涡。

“叔叔要带我回家，叔叔是好人。”

他愣住了。

……

光头叔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那个铃声很熟悉，在我还没有从福利院回到林家的时候，总能在院长奶奶的老年机上听到这样的铃声。

我忍不住跟着铃声哼了起来。

光头叔叔凶巴巴地瞪我一眼，转头对着手机说：“抓到了。”

“感觉是个傻子。”

“你没弄错吧，这真是林长安的女儿？”

我有些不高兴了，挥着小拳头冲他喊：“我不是傻子！”

光头叔叔大概是嫌我烦，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狠狠捂在我的嘴上，没过一会儿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太阳已经落了大半。

面包车猛地摇晃了一下，彻底停住了。

光头叔叔像拎小鸡仔似的把我从车上拎下来，从背后狠狠推了我一把。

“滚进去！”

我在车上被捆得发麻的双腿还没有恢复力气，被叔叔一推就扑倒在地，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地面划出深深的伤口。

我瘪了瘪嘴想要哭。

但我很快想起来上一次摔倒哭鼻子的时候，被妈妈狠狠掐了胳膊上的软肉。

她说：“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都是你把福气哭没了，不然怎么会被抱错！”

可是我明明记得，妹妹摔倒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爸爸和妈妈会说是地板坏，是保姆阿姨不好，是我惹来的晦气，却从来不会骂哭鼻子的妹妹。

我把眼泪死死憋在眼眶里，直到胸口涨得发疼也不敢让它们流出来。

叔叔不嫌弃我身上的穷酸味，还带我回家。

我不想再惹叔叔不开心。

所以我死死抿着嘴唇，拍拍身上的灰，贴着墙边走进屋内。

叔叔的家和院长奶奶的家很像，有漏风的窗户，坑洼不平的地面，缺了一条腿的桌子，还有一个躺在床上的老奶奶。

唯一不一样的是，叔叔的家里多了一个看起来很凶的小哥哥。

小哥哥一把抓住我，他的力气好大，抓得我刚憋回去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他捞起我的袖子，看见我手腕上妹妹用旧了才扔给我的电话手表。

“有这个也行，这个也能找到她爹。”

听见他要给爸爸电话，我急得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也要去抢那个小小的手表。

小哥哥一脚踹在我的胸口，痛得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垂着眼睛看向我的表情冷冰冰的：“别碍事儿，不然老子打死你！”

我胸口痛得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电话拨了出去。

但是直到另一边变成了忙音，这个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他和光头叔叔试了好久，直到手表没电了，我蜷缩在地上又睡着了，他们都没有找到我的爸爸妈妈。

睡梦中，我感到有一桶冰水泼在了我的身上，我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满脸怒气的小哥哥。

02.

“起来！”

“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还有什么用！”

我冷得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小哥哥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我被冰水浇透的心。

虽然我知道爸爸妈妈和妹妹都不喜欢我，可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件事，还是让我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行了！”

光头叔叔从门外走进来，皱着眉头吼了一声，“你跟个小丫头片子置什么气！”

他瞥了我一眼，我读不懂他的眼神，下一秒一条硬邦邦的毛巾就砸到了我头上。

“擦擦！别死在这儿了。”

“还不够晦气的！”

硬邦邦的毛巾上有一股霉味，但我不觉得脏，以前在院长奶奶家里，我们都用这样的毛巾。

我小心翼翼地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冰水，因为只要动作稍微大一点，胸口和膝盖就疼得我倒吸凉气。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我轻轻吸气的声音，还有躺在床上的老奶奶偶尔会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

光头叔叔叹了口气，走过去给老奶奶掖了掖被角。

我轻手轻脚地把毛巾放在瘸腿的桌子上，抬头就看见小哥哥双手抱胸靠在墙边。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砧板上的鸡一样。

他好像真的想杀了我。

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直到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我立刻捂住肚子，惊恐地看向小哥哥，生怕他又要打我。

光头叔叔啧了一声，转身走进旁边那个黑乎乎的小厨房。

过了一会儿，他端出来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面还飘着几根咸菜。

“滚过来吃了！”

我看着那碗米汤，又看看他们，有点不敢动。

“看什么看！毒不死你！”

光头叔叔不耐烦地吼道。

我这才慢慢挪过去，伸出冰冷的小手捧住了那个满是豁口的碗。

破碗很烫，碗口散发着一点点米香。

我吹了吹，把嘴凑在碗边上，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喝完后，冰冷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我习惯性地拿起空碗，一瘸一拐地想送去厨房。

在家里的时候，吃完饭必须立刻收拾干净，否则就是不懂规矩，是要被妈妈关进小黑屋里罚不许吃饭的。

“你干什么？”小哥哥警惕地问。

“我……我洗碗……”我小声回答。

他嗤笑一声，没再理我。

厨房又小又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盆把碗洗了，又踮起脚尖把溅到灶台上的几滴米汤也擦干净了。

做完这些，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厨房门口，小心地看了看光头叔叔。

他对上我的目光，起身把我拖进了屋子，我半跪在地上仰着脸看他。

“吃了老子的饭，赶紧说！”

“怎么能联系上你爸！”

昏暗的屋子里，我摇了摇头。

“我很小的时候被抱错了，是院长奶奶捡垃圾的时候捡到我的。”

“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一辆车，说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就把我接走了。”

“但是回家以后我才发现，他们不喜欢我，只喜欢收养来的妹妹。”

03.

光头叔叔眼里的光突然暗了下去。

他扭头冲着一边的小哥哥说：“绑错了，应该绑另外那个丫头。”

“这个是个不讨喜的，屁用也没有。”

我听见他的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我……我有用的！”

“我什么都会做！”

“你们……你们能不能就留下我？不要再去找我妹妹了？”

小哥哥俯下身凑近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留下你？”

“好啊，那就把你爹害死我妈，害瘫我奶奶的这笔账也通通算在你身上！”

我僵在原地，一时间不能理解小哥哥话里的意思。

爸爸……害死了小哥哥的妈妈吗？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那句压在舌尖下的“对不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里屋老奶奶的虚弱痛苦的咳嗽声打断了。

我小声问道：“奶奶……你是不是渴了？”

小哥哥猛地转回头瞪我，眼神更加凶恶：“关你屁事！少假好心！”

光头叔叔把烟头扔在地上，沉着脸快步走进了里屋，小哥哥也立刻转身跟了进去。

只剩下我站在门边上，悄悄探头看着里面的情况。

老奶奶躺在床上咳得脸色发红，看着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我想起在乡下时见过老人呛风后的样子，立刻跑进去：“叔叔，让奶奶侧着身，拍一拍背，轻一点拍！”

光头叔叔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照做了。

拍了几下，奶奶猛地咳出一口浓痰，呼吸终于顺畅了，脸色也慢慢缓了过来。

我们在院长奶奶床前一直守到了晚上。

小哥哥深深地看了一眼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往我怀里塞了半个土豆：“吃了，省得你在我家饿死了。”

“谢谢哥哥。”

我捧着半个烫手的土豆，又抿出了梨涡。

小哥哥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一伸手推了我一把。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连手中的土豆也滴溜溜滚了出去。

他红着眼睛冲我吼。

“谁是你哥！”

“你再乱叫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趴在地上捡起那半个沾了灰的土豆，缩在角落偷瞄坐在桌前的两个人。

这里不像妹妹家，有点脏脏的，也乱乱的，小哥哥和叔叔会推我骂我，生气了还威胁要用冰水泼我。

可是这里没有会嫌我满身穷酸味的妈妈，也没有觉得我上不了台面的爸爸，更没有故意把我赶下车的妹妹。

只有一个需要人照顾的老院长奶奶，还有……一碗稀粥和半个热土豆。

我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沾满灰尘的土豆。

不知道为什么，憋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土豆上，也砸在我脏兮兮，满是伤口的手上。

我赶紧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脸。

我不能哭。

哭了就会变成丧门星，变成赔钱货，就会被讨厌，会再一次被丢掉。

04.

月光从破旧的窗户纸洞里漏进来。

我睡不着，趴在窗边偷偷看着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林家此刻应该灯火通明，在吃着精致的宵夜吧？

妹妹会不会又拿到了爸爸买的昂贵礼物？

他们……有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不见了呢？

应该没有吧。

想到这里，心口像是被刚才那半个土豆堵住了，酸酸胀胀的。

我赶紧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脑袋里晃了出去。

能留在这里，对我来说真的已经很好很好了，至少我的身边不再是林家那些冷冰冰的破旧家具，而是几个活生生热乎乎的人。

之后的几天里，日子似乎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我好像真的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我尽可能地帮着他们干活，期待每天那一点点稀粥和偶尔的土豆和红薯。

我还是和在林家的时候一样吃不饱饭。

但我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直到一个下雨的早上，我醒来时光头叔叔已经出去了。

我在院子里喂鸡，小哥哥坐在门槛上，眼神空茫地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

忽然，光头叔叔那个声音很大的铃声响了起来。

小哥哥猛地起身冲进屋里，从叔叔枕头下摸出了那个正在响的手机。

“林长安那边……屁都没放一个！”

“他家里安静得很！”

“他妈的……好像压根就没这回事一样！”

“他女儿估计真就是个没人要的赔钱货！”

我看见小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握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指节都白了，甚至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他挂断电话，转头看向我，那眼神里的东西我看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在生气。

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可他还是那样看着我。

我又想到了院长奶奶案板上待宰的鸡。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户的呜呜声，和外面的大雨噼里啪啦砸在房檐上的声音。

“没人要的赔钱货！”

“害人的小贱人！”

他重复着电话里的话，声音并不算大，可我却觉得比之前任何一次吼叫都更让我害怕。

小哥哥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爸他妈的心软了，但老子可没有！”

他猛地转身冲进厨房。

我听见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像是刀被从案板上狠狠拿起的声音。

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鸡饲料洒了一地。

我直觉自己应该要跑的，可是我的双脚却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硬是一步也迈不开。

就在我又急又怕直掉眼泪的时候，小哥哥举着那把明晃晃的，已经卷了刃的菜刀朝我冲了过来。

“林长安不要你是吧！”

“好！那老子就杀了你！”

“把你这个没人要的贱种剁了喂野狗！”

“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给我妈偿命！”

我实在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温热的水流顺着我的裤脚流了下去，我知道，我这是被小哥哥吓得尿裤子了。

菜刀将要落下来的时候，我的脚忽然恢复了力气，我拔腿就往门外跑。

可我哪里跑得快比我高那么多的哥哥。

他一把捞住我的领子，把我拽回了屋内。

那把亮得晃人眼的菜刀，就这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