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栩
(作品:《离婚的季节》,[美]约翰·契弗著,冯涛张坤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
婚后,有一阵子,埃塞尔将毕业证挂在厨房水槽的上头。后来,当特伦彻爱上了埃塞尔,厨房水槽上头,原来有张毕业证挂在那里的那个位置,早已挂上了一面镜子。这看似不起眼的变化,浓缩了生活中近乎窒息的某种残酷的真相。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突然之间,埃塞尔又收获了爱情,尽管它带着破坏性的力量,莽撞之余不无禁忌的色彩,令人手足无措的同时又倍感欣喜。这就是埃塞尔内心的矛盾。把特伦彻的示爱告诉丈夫的同时,不无期待地看着自身价值还未消磨殆尽的喜悦又回到了身上。埃塞尔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把收获他人爱情的喜悦表现得肆无忌惮。她也年轻过,年轻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戏谑心态使她没把一张毕业证当回事。年轻人看重的是对价值的认可,而价值并非由一张学业证明来凝聚一切。当埃塞尔把毕业证挂在厨房水槽的上头,那个朝气蓬勃、个性独立的女孩用这样的方式宣告了崇尚自由的心性。
特伦彻的爱情让埃塞尔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她曾经用法语写就的一篇论文,收到过芝加哥大学一位教授的来信。现在,中年女性埃塞尔,被无能和邋遢淹没,连一份法文报纸都看不了。以往,那珍贵的价值在时光的行进中化作飘散而去的尘埃。特伦彻并未从尘埃中拾取到他所认为的那块金子,他拾取的只是一个呼喊的机会。他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求救的路径,那个路径通向自由,一条能被“我”清醒地认识到,但无力走在上面的虚无之路。
“我”不无调侃地把特伦彻太太描述成一个“好心肠的可怜虫”。她非常钟爱她的财物,她比特伦彻足足大了十五岁。“我”很明了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什么,特伦彻夫妇的不幸福在“我”的描述中注定会呈现出忧郁和伤感的味道。
那种味道跟滞闷的生活气息颇有渊源,无非妥协造就的结果。特伦彻如此,埃塞尔同样如此。当眼睛仍然清澈有神的特伦彻成了经济和情感的双重俘虏,“他已经没有爱上一个在街角看到的陌生女人的自由了”。这种无法开启全新生活的不甘对应于埃塞尔做完晚饭后会在房子中央站上一会儿的茫然,让无力感成为这篇小说的核心意象展开得哀婉凄恻。
无力感让“我”在得知特伦彻向埃塞尔示爱,后者同他保持了若即若离的距离时,并未实施愤怒地行动。税单和账单,应付它们,比起应付特伦彻对埃塞尔的示爱更为迫切。这让“我”无法为自己创造一个求救的路径,向自由大声呼喊,那种奋力挣扎,努力不被生活吞没地清醒使得因无力而产生的累更为直观,直观到“我”把埃塞尔收获了特伦彻的爱情描述得疲惫至极。
特伦彻对待埃塞尔的态度挺奇怪。那是埃塞尔第一次向“我”告知特伦彻爱上了她。“我”没有放在心上,“我”清楚自己的妻子是个什么模样。一件旧花呢大衣定格了埃塞尔着装上的主基调,与之搭配的防水套鞋、军用手套,悄然述说着日子里的困境和贫寒。有着这身装扮的妻子显然同衣冠楚楚的特伦彻并不搭调,在“我”看来,爱情能萌生在他俩身上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
然而,这并非可笑。特伦彻将呼喊自由的路径成功地搭建了起来,这条向自由求救的路径延伸到埃塞尔脚下,她小心而决然地踏了上去。如果说玫瑰花是勇气的见证,特伦彻直接送到家里来的玫瑰花正是向“我”彰显勇气的表现。他在尝试挣脱一道枷锁,它锁住了其人身心上的自由。埃塞尔始终公开这一切,坦然地告诉“我”特伦彻示爱后来自爱情上的动向。埃塞尔坦然的背后,是她并未从那条呼喊自由的路径上抽身而退的留恋。
埃塞尔留恋记忆深处的旧日时光,留恋对以往价值的努力拼接。留恋它们,成为埃塞尔向自由发出求救呼喊的方式。那样的方式同特伦彻对爱奋勇地表达源出一脉。她开始可怜他,对特伦彻的议论出现了柔和的语调,并且在厨房水槽上头的镜子前照自己,对外表有了些微在意。
萌生爱情,重获价值,在坚硬、冷峻的生活面前就像起风的夜里,一根松动的收音机天线拍打厨房窗户,发出啪嗒啪嗒声响那般象征出一种颓唐、凋败的景致。这样的景致对应疲惫的心绪,便是混合了无力的清醒。
特伦彻根本就无法将埃塞尔从“我”身边夺走,若是那样,他也不会直接上门来向“我”坦白,要带走“我”的妻子。他的坦白,作为激情驱使下的发声,喊出了压抑许久,向自由呼喊的内在心愿。在“我”的愤怒中,他得偿所愿,喊出了对一个女人的爱,不管他是否明白,那算不算得上真正的爱情,他尝试过奔向自由,像一个勇士那样纵身一跃,又归于沉寂。
埃塞尔无法成功地拼接出以往的价值,重新做回年轻时的自己。“我”和埃塞尔共有的,用来支付日常用度花销的钱包里,只剩两块三毛五。贫寒的经济状况制约了埃塞尔的离开,她哪里也去不了,面对两个孩子身上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她失控的情绪在“我”的容忍下得到了安慰。
失控中的埃塞尔道出了她的压抑。她在呼喊自由的路径上走了一程,前方,是特伦彻的玫瑰花指引她的前行,身后,是病中的孩子们对母亲的呼唤。孩子们的呼唤让礼拜天的风和日丽暗淡无光。“我”一向认为,风和日丽中变化万千的斑驳的光影预示了生活新气象的开端,对应在埃塞尔身上,则是自由的喜悦。终究,在认识上,“离婚的季节”成为“我”的误判。埃塞尔留了下来,留在了生活的层面。在这个能真实触及到的层面上,给埃塞尔脸上增添了额外光彩的正是孩子们的甜蜜可爱。孩子们用板条箱搭玩具,搭成了一件“荒谬而又颇有气势的东西”。那是他们想象出来的成果,他们建设性的想象反映出潜在的价值。那种价值以救赎的方式显现在孩子们身上,忍受过平淡而枯寂的日子,埃塞尔能在下一代那里看到他们对自由的寻获。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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