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问一婆子：「甚么处去？」曰：「偷赵州笋去。」师曰：「忽遇赵州，又作么生？」婆便与一掌，师休去。

——《五灯会元》第四卷赵州从谂禅师

赵州在路上偶遇一位阿婆，就问她：“你要去哪里啊？”

阿婆说：“我要去偷赵州的竹笋。”

赵州说：“如果在偷盗竹笋的过程中遇到赵州和尚，你该怎么办？”

阿婆不再搭话，直接一巴掌打在赵州脸上。

挨了一掌，赵州也无话可说，只得欣然接受了。

勘破禅机，要还原当时的情景，如果仅仅是从字面来理解、推理，则永远也不能体悟禅意。就像这则“偷赵州笋”的公案，如果严格按逻辑思维揣测，终究是云里雾里。

因此， 按常理来读禅门公案，往往不知所云。这则公案实际上是两位禅师在相互勘验，就像两位大侠在切磋武艺。

赵州先出招，上来就问了人生的终极问题：

“你要去哪里？”

他不是真的在问要去哪里，而是在问：

“此身 从何而来？百年 之后复归 何处？

就像顺治帝在诗中连续问的那几个问题：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生 从何来，死 归何处”这是俗世间所有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也是修行者一直在找寻的答案。佛陀求道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众生解脱“生死”大事。

而佛陀悟到的是：人生之所以痛苦，不能解脱生死的根源就在于以为生死是实有的。而真相是，生死如梦，虽有有无，来往无所。

“梦境对于正在做梦的人来说无比真实，因此对于梦境不能说“无”。但梦醒之后，才知道原来是虚 幻一场，所以对于梦境也不能说“有”。梦与醒的过程中，梦境的确是有“有无”的，但来无出处、去无定所。

生死就像那梦境，既真实又虚化，不是用“无”也不是用“有”就可以简单定义的，本就不属于“二元对立”的范畴。看透生死、解脱生死的前提，就不能把生死执为实有。

“来去”问题不是“有无”的概念，也就是没有“绝对”答案了。既然没有答案，说什么又有何妨呢？说是“去喝茶”、“去偷笋”都是可以的。

第一个回合，赵州问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阿婆回答什么都是可以的，双方打成平手。

但是，阿婆的回答既是接招又是出招：

“我要去偷赵州的笋”看似一句不关紧要的话，但也可以解释为：我要去勘验一下赵州，看他明心见性没有，都称他是“赵州古佛”，我倒要称一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笋”就暗指赵州的佛学修为。

现在轮到赵州接招了。

赵州于是接过话问道：“偷笋的过程中，碰见主人家你该怎么办？”

言下之意，你现在碰见我了，那你说说看，我的修为如何？我明心见性了吗？

赵州的这句话至少犯了两个忌讳或者说不当。

首先，他还有“法我执”、“人我执”，认为佛学修为真的有高下之分，认为赵州是一个特有的个体。阿婆就算真是来勘验你的，你非要别人说出对你的评价来，证明你心中还有“我执”存在。

就好比，很多人总喜欢问：“你看我怎么样？”，“我对你好吗？”，“我工作负责吗？”

这样问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你怎么样”已经在平时的一言一行中完全展现出来了，不需要任何人的评价。再说，谁的评价、如何评价都改变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的事实。“无”在“有”中，一切都在自己的行为中淋漓尽致的体现了。

所以，自己需要别人评价吗？还需要在意别人的评价吗？

赵州这么问，就是希望阿婆说出对自己的评价。

其次，明心见性岂是可以言说的？自己开悟还是没开悟岂是可以言说的？明心见性就像“贼”，是非常私密的事情，是不可言说的。

佛 性是什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或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时，就已经是人的认知、思维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能表达出来的佛性就不是佛性，而是人的知见。

这不就是“贼”吗？“贼”只能秘密活动，一切都不可说给别人知道，一说出来就“暴 露”自己了，就不再是“贼”，而成了“强盗”了！“说出来就不是”，不正是那个不可说的“佛性”吗？

所以，明心见性是“亲见佛性”，自有自己亲身体悟。凡是还知道自己是开悟了或者没有开悟，都没有亲见佛性。只要你还知道那个是什么，那就不是什么。

“佛性”就是贼，就是小偷，无比隐秘的事，岂可与外人道哉？所以，赵州逼问阿婆“你在偷笋的过程中，恰好碰见主人了该怎么办”，就是在逼迫阿婆说出那个不可说的“佛性”。现在，赵州就在做那个“强盗”！

你不挨打谁挨打呢？阿婆给他一耳光，这都是赵州自找的。当然，赵州随即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所以，只好一边摸着挨打的脸还一边给阿婆叫好，挨打就欣然领受了。“师休去”三个字体现了赵州对阿婆那真是心悦诚服啊！

雪窦禅师在评说这则公案时还说：“更与两掌也无勘处”，阿婆多打赵州两耳光也不过分。哈哈，他还不嫌事小，也是性情中人。

再说阿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勘验赵州的结果如何，赵州的“笋”到底是酸是甜，也没有给他任何评价，都在那一巴掌中体现无遗了。

“第二回合，婆子完胜。那么，看来赵州从谂没有开悟哦！”

阿婆：“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