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材/张恒

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家里遭受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懂事，这些经历都是奶奶告诉的。

我家住在一个小山村里 ，爷爷奶奶只生了两个孩子，我姑姑比我爸大3岁，她早早就嫁到了隔壁村子。

我爸没有读多少书，初中毕业后，他就跟着村里人，做泥水匠，在工地上打工挣钱。

那时候，我母亲恰好也在工地上打小工， 母亲长得娇小玲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

母亲很欣赏父亲的忠厚老实，父亲也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的姑娘。

在那个年代，爱情总是那么纯粹，母亲没有嫌弃父亲家里的贫穷， 没有彩礼，没有婚礼的仪式，两家人只是简单地在一起吃了顿饭，父亲和母亲便喜滋滋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他们结婚后不久，母亲就怀了孕，但是她在医院里做检查时，医生才知道，我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这种情况，是不适合生小孩的。

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在医院里人工流了产。

父亲心疼母亲，就安慰她说：“我们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只要你身体没事就好。”

父亲一直对母亲百依百顺，很爱护她，所以母亲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冒着生命危险，为父亲生一个孩子。

两年后，母亲又怀孕了，这一次她怎么都不肯去流掉孩子，无论父亲怎么劝她，她都说：“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孩子，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愿意为你，也为我自己冒一次险。”

母亲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也一再劝她不要冲动，但母亲性格执拗，铁了心要坚持生下孩子。

就这样过了5个多月，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高血压，甲状腺肿大等各种孕期并发症都出现了，但母亲一直苦熬着，希望能坚持到孩子正常出生。

但母亲在孕期7个多月的时候，忽然晕倒在了地上，父亲赶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发现孩子有早产的迹象，而母亲的性命，也岌岌可危。

医生只好为母亲做了剖腹产手术，在昏迷中的母亲，终于生下了一个小胎儿，这个孩子还不到5斤重，长得又瘦又小，这个早产儿，就是我。

母亲生下我后，身体更糟糕了，一直住在医院治疗。

而我，就被父亲抱回了家，没有母乳，奶奶就用奶粉和米汤喂给我吃。

奶奶说，那时候的我，比一只小兔子大不了多少，瘦得可怜，邻居们见了，都摇头说：“这个小娃，很难带活啊！”

家里的钱花光了，父亲只好到处借钱为母亲治病，可就在我3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还是因为病情加重，抛下了我们一家老小。

父亲虽然悲伤不已，但家里已经负债累累，我又身体病弱，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他的身上，父亲也只能把伤心埋在了心底。

为我母亲办完丧事后，父亲就马上跟着乡里人，去了外地的建筑工地干活。

我的爷爷在很早的时候就已过世，所以家里只有奶奶带着我过日子。

家里买不起好奶粉，奶奶只能去副食店买10块钱一包的全脂奶粉，加上一些豆粉，米浆给我喂食，我虽然长得极瘦弱，却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建筑工地上的活少了，父亲为了多挣钱，又去了外地修路。

他在工地上，什么活都抢着干，还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悄悄爬上挖掘机，压路机学习驾驶技术。

包工队的队长看到我父亲踏实肯干，后来就让他专门开压路机，父亲每个月的工资也高了不少。

包工头的妹妹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大家都叫她芳姐，她为了养女儿，也一直跟着她哥哥在工地的食堂打工。

芳姐比我父亲要大9岁，但她看到我父亲年轻气壮，又舍得吃苦，脾气也好，竟然对我父亲产生了好感，每天给我父亲打菜时都多装肉，还经常悄悄给我父亲洗衣服。

父亲是个老实人，就回家问我奶奶的意见，奶奶说：“我们家里的条件不好，恒恒身体也差，恐怕你以后也难找到条件好的女人，既然包工头的妹妹中意你，就娶回来吧，大几岁也没关系，只要她是真心跟你过日子的。”

于是父亲就听了奶奶的话，将包工头的妹妹带回了家，我从此也就有了后母。

后母的女儿已经17岁，她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了，而我当时只有5岁，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矮，奶奶怕我去学校被欺负，一直把我留在家里，所以我连幼儿园都没有去过。

后母刚来我家的时候，看到我们家低矮的房子，我和奶奶又都穿得朴素，她的眼睛里就流露出高傲的神情来。

奶奶让我叫后母为“妈妈”，我怯怯地站在一旁，刚要开口时，后母就不屑地说：“还是叫我姨吧，别人都说后母没有好的，我不想被别人指咱脊梁骨。”

于是，我从此就一直称呼后母为“姨”，后母住在我家里，父亲每个月在工地挣到的工资，都要拿回来给后母，让她操持着我们家里的事。

但后母并没有对我怎么上心，我还是由奶奶带着，和后母之间没有多少交结，她平时对我总是板着脸，说我身上脏，让奶奶将我带去一边玩。

只有在后母的女儿回我们家时，后母才会露出欢喜的笑脸来，买肉买菜，对我和奶奶也温柔了许多。

在我6岁的时候，有一天我洗澡时，奶奶突然发现我身上长了许多红点，而且我身上奇痒难忍，老是用手去抓。

奶奶连忙制止我，说这这是发水痘了，用手抓伤会留下疤痕的，搞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发水痘的晚上，我又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的，奶奶吓坏了，连忙找到后母说：“小芳啊，恒恒的情况不对劲，我们还是把他送到医院里去看看吧！”

后母却说：“小孩子发水痘，还不都这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拿一颗退烧药给他吃，明天自然就好了。”

奶奶只好从家里找出一颗退烧药，让我吞下去，我发了一身大汗，果然烧就退了下去，但身上的水痘发得更多了。

第2天中午，我身上的水痘密密麻麻，而且我又开始发起烧来，奶奶急忙背起我，对后母说：“你还是给我点钱，我带着恒恒去诊所看病。”

后母在身上摸了半天，却只摸到5块钱，她就递给奶奶，不悦地说：“这孩子老是生病，我看就是来收账的，三天两头都有毛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奶奶拿着5块钱，背着我走出门时，正巧碰到邻居刘婶子来借锄头，她看到我又生病了，就对我奶奶说：“这孩子烧得这么厉害，莫不是他的亲妈在念叨他？你还是到隔壁罗婆婆家里去，让她帮孩子看看水碗吧。”

罗婆婆是村里的土医生，她经常帮人看水碗，她说这样可以知道过世的人在地下的情况，有时她也能掰掰手指，帮人掐算一下运势。

奶奶听了刘婶子的话，似乎也觉得有道理，就背着我，先去了罗婆婆的家里，后母觉得稀奇，也跟在了我们后面看热闹。

当时罗婆婆已经80岁了，她是吃斋念佛的人，家里还供着神龛，经常有村里人到她家里看水碗，求神还愿。

奶奶背着我，来到罗婆婆家的堂屋里，那时我也不太懂事，只看见罗婆婆用土碗舀了半碗水，抓了一小把米放在水里，随着香烛冉冉燃烧，罗婆婆便对着那碗水说起话来。

我问奶奶，罗婆婆到底在说什么，但奶奶却让我不要说话，仔细听着就行。

后来奶奶才告诉我，罗婆婆说的话，都是我亲妈的原话。

罗婆婆说，亲妈一直放不下我，所以我现在才身体病弱。

但我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读书很厉害，命运比村里一般的年轻人都要好，以后定能出人头地，让家里人都能跟着享福。

奶奶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后母却有些惊愕，问罗婆婆说：“这小子连幼儿园都没有念，呆呆笨笨的，以后他还能发达？”

罗婆婆说：“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莫欺少年善，莫欺少年穷啊！”

奶奶说：“给孩子喝了这碗水，他的病就会好了吗？”

罗婆婆说：“我帮孩子赶跑了他旁边的脏东西，你们再带他去医院拿点药，身体自然好得更快。”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对我不怎么理睬的后母，那天居然陪着奶奶，亲自把我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为我打了针，拿了药后，后母还亲自背着我回家。

经过医生的治疗，我也没有再发烧了，身上的水痘也在一个星期后，渐渐消退了。

后母就对奶奶说：“恒恒都6岁了，再不把他送到学校去读书，恐怕就要把孩子耽误了。”

奶奶正想把我送进学校，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后母要学费钱，听到她这么说，奶奶自然也欢喜得点点点头。

第2天，我就在奶奶和后母的陪同下，去了5里路外的村小幼儿园报名，正式开启了我的学生生涯。

我读书的时候，因为个子小，奶奶很担心我，每天都要走路到学校来接我放学。

后母有空时，她也会骑着自行车，代替奶奶来接我，那时我也有了点虚荣心，非常喜欢坐在后母的自行车上，觉得自己和别的同学一样，也是有妈的孩子了。

父亲一直在开压路车，我们家里的情况好了一些，但看到别人家都修起了楼房，后母便和我父亲商量，推了家里旧房子，建起了两层小楼。

因为建房，后母还在她哥哥那里借了点钱，所以后母就比较勤俭，家里也不能经常买肉吃。

但后母担心我长不高，影响以后升学和找工作，就经常跑到村头卖猪肉的摊上，去买价格相对便宜的肉骨头回来炖汤。

后母对我说：“恒恒，你多喝点骨头汤，以后就能长高，变得聪明，才能考大学。”

我读初中的时候，后母的女儿就出嫁了，嫁去了外省。

我看到后母悄悄在一边抹眼泪，难过得连饭都没有吃，知道她舍不得她女儿远嫁，就端着饭碗送到她的手里。

后母的眼睛红红的，她接过碗，哽咽着对我说：“恒恒，你姐姐嫁得那么远，以后我只能指望你了，你会给姨养老吗？”

我拼命地点头，后母对我好，我自然要感恩，以后孝敬她的。

奶奶也一直很疼我，但在我快参加中考的时候，她突然在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送到医院时，就因为脑血栓去世了。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了，和她的感情非一般的深厚，奶奶的过世，让我悲痛欲绝，无心学习。

所以，我的学习成绩迅速下降，在中考中没能考出好成绩，分数线只勉强上了县城里的普高，和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相差了10多分。

父亲有些气恼地说：“考上普通高中有什么用，还不是到学校混日子，你还是跟我去学开压路机，修路挣钱更实在。”

我还是很想继续上高中的，不由得抬起头来，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后母，希望她能帮我说说好话。

因为我觉得，后母是一直支持我读书的。

后母笑着说：“普通高中也能考大学，只要恒恒加把劲，肯定能上大学，罗婆婆不是说过，他是文曲星下凡吗？”

父亲不置可否地哼了哼，他一向被后母管得严，所以就没有再多话，于是我顺利地去了县城的普高读书。

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读书的机会，我自然非常珍惜，所以我学习格外地用心，每次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几乎都在年级前十名。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高考成绩上了本科线，这在我们村里可是一个大新闻，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们村上还没有出过一个本科生。

父亲和后母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曾经为我算卦的罗婆婆已经不在人世，但邻居们都还记得她说的话，羡慕地对我父母说：罗婆婆说得真准，恒恒是文曲星下凡，恒恒的亲妈，一直在天上保佑他出人头地。

后母也热泪盈眶地对我说：“我终于盼到你考上大学了，恒恒，你可不要忘了姨对你的期盼啊，我这个做后妈的，没有虐待过你，也算对得起你吧？”

我说：“姨，我知道你对我的好，等我读完大学，参加工作挣钱了，我一定会孝敬你和我爸的。”

我在大学里念的是建筑专业，想到父亲挣钱供我读书不容易，我在寒暑假的时候，都一直在外面兼职挣钱。

过年的时候，我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给父亲和后母一人买了一件棉衣，虽然衣服的价钱不贵，但居然把后母感动得眼泪汪汪。

后母逢人就夸我：“我家恒恒挣了钱，知道孝敬我们做父母的了，我带他一场，也算值得了。”

后母没什么文化，说话喜欢自夸，但我心里还是理解她的，她的本心非常朴质，善良。

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市里去应聘工作，因为刚出来的大学生没有工作经验，我一连去了好几家公司，他们给的工资待遇都非常低，才2000多块钱一个月。

父亲叹气道：“读了几年大学，还不如我出气力修路的工资高，这书真是白读了。”

后母却安慰我说：“刚参加工作，不要嫌钱少，只要是你对口的工作，做的时间久了，工资自然会涨上去的。”

于是，我便也踏实地在建筑公司上班了，由于我虚心好学，不断地考证，几年后，我的工资就水涨船高，现在我一直在做工程材料化验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都在1万以上。

我交了女朋友，我们结婚的时候，在县城买了房子，父亲还帮我们出了部分的房子首付款。

我和妻子都邀请父亲和后母到城里住，但他们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一直没有答应来城里，说要为我们守着农村的老房子。

今年过春节，我们一家人去亲戚家拜年，吃饭的时候，一个远房亲戚坐在我们旁边，和另一个大妈指着我后母，脸上露着讥讽的神色，一直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妻子不满地白了她们一眼，原来那两个远方亲戚居然在挖苦我后母，说她年龄比我父亲大了10岁，老得不成样子了，真难看，我父亲怎么会看上她呢，这不是娶了一个妈回家吗？

我妻子听她们说个不休，顿时火就大了，马上站起来，对她们怒斥道：“少说点是非，当心嘴巴长疮！”

那大妈也不甘示弱地说：“我们又没有说你，关你什么事？”

妻子发怒了：“怎么和我没关系？你们说的是我婆婆，我是她的儿媳，我怎么能容忍你们在我面前诋毁我婆婆呢？”

那两个说是非的妇人顿时傻了眼，红着脸走开了，我赞许地望了望妻子，悄悄说：“谢谢你，帮我姨说话。”

妻子却瞪着我，说：“还喊什么姨？你个没良心的儿子，婆婆把你从小带大，你早就应该改口叫妈了，叫姨多生份呀！”

对于妻子这直爽火爆的脾气，我真是又气又爱，当我不好意思地回头去看后母时，却见她早已湿了眼眶。

“什么称呼都是一样的，恒恒，叫你媳妇不要骂人了，得罪了亲戚可不好，你们的孝心，妈心里都知道……”后母哽咽着说。

我这才后知后觉，我可真是笨啊，后母养了我20年，我却还一直叫着她“姨”。

直到现在，在妻子的带领下，我才习惯了和她一样，改口称呼后母为“妈”了。

希望后母和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儿子和儿媳为你们尽孝，还不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