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婉清花钱买来的丫鬟。
她开心了就赏我口饭吃，不爽了便对我拳打脚踢。
嬷嬷总说小姐仁厚，是我做得不够好才惹得她生气。
直到，我替她挡了飞驰而来的毒箭，濒临死亡，她才告诉我真相。
「你和你的亲娘一样蠢，一个让我生，一个为我死。
「安心去吧，希望你下辈子别遇上我们这对母女。」
再睁眼，我回到养母将我卖给宋婉清那天。
「乔荞，娘亲实在是没办法了。」
眼前的女人，一手拿着银票，一手拿着我的行李。
她要卖了我。
上一世，我死活赖着不走，哭着求她，不要把我卖掉，我会努力捡废柴，把卖来的铜板都交给她。
她却没有半分心软，只是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果真是贱蹄子，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作！
「你不跟着婉清小姐走，我就把你卖给村西头的王跛子。」
王跛子年近六十，一直未娶妻生子。
我听说，他总去那种街口解决……
上一世我挣扎过，明白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所以这次，我没有说什么，只沉默接过行李，朝宋家的马车走去。
养母在我身后呸了一声，朝着街坊抱怨。
「我可真是养了个白眼狼，给她寻了个好去处，闷声不响就走了。
「也就我心善，不怪她。
「要是搁别人，早给她打得脑袋开花了。」
脑袋开花？
其实上辈子，我脑袋开花的时候不少。
沈婉清动不动就拿杯盏砸我。
我在山野间长大，体格健壮，比她之前的丫头扛揍许多。
她发现怎么砸都砸不坏我后，就更来劲了，时常抄起小木凳猛砸我的脑袋。
那可是脑袋，再怎么皮实还是会痛的。
很痛很痛，可我不敢哭。
我一哭，她便会砸得更用力。
2
路上，嬷嬷比上辈子温和许多。
她将身上带着的烤饼对半撕开，给了我一半。
「以后你就是我们沈府的丫头了，伺候好小姐，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干涩的饼子很难下咽，我嚼得腮帮子都硬了才咽下去。
「一切都听嬷嬷的。」
我收敛住眼中的无尽恨意，再抬头，脸上尽是感激。
3
临死前，沈婉清在我耳边的字字句句，我都记得分明。
她说：
「你与你的娘亲一样蠢笨，她明知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帮着我一起瞒骗爹爹，为了我的病四处奔波劳累而死。
「而她的亲生女儿，被我如此蹉磨，竟然也愿意为我挡箭。
「你可别指望我会因你为我牺牲，就照顾你捡回来的那小乞丐。」
她高高在上，斜眼瞧我，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上一世，你们母女定是欠了我许多，这一世才要如此这般为我牺牲。
「这是命！这便是你们母女的命。」
她眉目含笑，人命于她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老话说，长得越美的人心越狠，果然是不错的。
我本可以再苟活几刻。
可惜官兵来得太快，她怕我乱说话，便捏住箭羽重重刺向我的心口。
倒地时，我模糊听到她哭得惊天动地。
「救命！谁来救救我的丫头！
「求求你们了，救救她。」
假的，全是假的。
她的良善是伪装的，她的眼泪是假的。
她名动京城的一切，唯有美貌是真的。
可我不服。
若我为她死是我的宿命，那上天怎会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既然我命不该绝。
那么该死的人就是她，不是我。
4
与上一世一样。
进府里的头一个月，要学规矩。
因着有记忆，与同期一起入府的丫鬟相比，我显得过于出类拔萃些。
于是这一世，我提前见到了夫人。
已是深冬，她踏雪而来，虽有仆从撑伞，肩上仍积了些雪花。
我心中似有一团火，想要告诉她一切。
可当我见到她望向我的眼神时，火焰瞬间熄灭。
她是沈府主母，我是沈府刚入府的丫头，我说的话，她不会信。
「这丫头眼瞅着甚是亲切，如此，便送去给小姐作陪玩吧。」
夫人话落，一片寂静。
身边同住的几个丫头很是眼热。
陪玩，比之做粗活的丫鬟，是好了不少。
吃穿用度也能蹭上小姐的光，比起下人更是好上许多了。
可能唯有我知道，做沈婉清的陪玩的日子有多么难挨，我宁可去收恭桶，也不愿再和她撞上。
我缓步走上前，向她谢恩时，重重地咳了几声。
「怎么有咳疾？」她拧着眉头看我，脸色大变。
「罢了，规矩学得再好，身体不大好的也不成。婉清身子弱，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还是要为她挑个身体康健的，规矩这些都不急，可以慢慢学。」
唐玥柔捏着帕子，吩咐完便走了。
我一直跪在原地，直到她的影子都见不着，嬷嬷才许我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偏是这个时候病了？」嬷嬷语气埋怨。
嬷嬷眼里，能进夫人小姐院子总比做个粗使婢女好。前几日，她曾暗戳戳地给我讲她的过往，讲她在年轻时整日浆洗衣服生了冻疮，冬日肿胀溃烂，春日瘙痒难耐。
这一世，嬷嬷对我很好，大概是我一直温顺，她又怜惜我被养母抛弃的缘故。
我心知，她想为我谋个好前程。
可我的前程，本该是在清雅苑顺利长大成人，有娘亲和爹爹的疼爱。而非稚子年纪就已学会洗衣烧饭，担惊受怕，生怕哪儿做得不好就被养母责罚打骂。
我该从长计议，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5
我还未有什么动作，沈婉清便寻上我。
「哪来的不长眼的丫头，竟敢冲撞本小姐。」
分明是她直冲冲地朝我撞过来，可我却有苦难言。
她叫人打了我四十大板。
那板子，打在身上可真痛。
我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日日夜夜被挑错，神经紧绷极了，可我无论如何做，她依旧能挑出毛病来。
站姿不对……
茶水凉了热了……
茶盏不是她近来喜欢的那款……
房中的花香难闻……
……
桩桩件件，她都能挑出错来。
沈婉清院子里的人很聪明，她们发现只要将过错推到我身上，便不会受到责罚，自然总是叫我背锅。
我也曾想过反抗，告到夫人面前。
她不信。
「我儿最是良善，平日里最爱接济困苦百姓，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你？
「院子里那么多婆子丫鬟，怎就你一人天天受罚？
「一个丫鬟，竟然敢挑主家的理！她不罚你罚谁？
「依我看，罚得不够重！还得重重地罚！」
那是我伤得最重的一次。
我终于明白，丫鬟是没有理可讲的，主家的话便是理，她要我死，我便得死。
疼痛难耐时，我痛恨养母将我卖了，更痛恨亲生父母将我丢弃。
我想，我怎么还不死？
死了，便可以解脱了。
可沈婉清不让我死，她请了最好的大夫为我医治，将我治好。
然后，再狠狠地折磨我。
我恨她，可我无可奈何。
上一世，我死前，沈婉清想错了。
我是主动为她挡了箭，可我不是为了救她。我只是想抓住那唯一一个可以赴死的机会。
活着太累，没有盼头，没有期望。
反正早晚是要死的，早点死我便可以少受点苦。
若是沈婉清不在我死前告诉我那些，这一世我重生时，便会直接投河自尽，活着太苦，我不愿重来。
她的话，让我有了盼头。
人啊，多数是靠盼头活着的。
6
嬷嬷拧着眉，轻轻为我上药。
「你怎的就冒冒失失撞到小姐身上了？
「这些丫头里就数你最稳重，今日竟做出如此错事。
「得亏小姐没出事，夫人只叫你挨了板子。
「再错几步，小姐便要掉进湖里了。那湖边家丁众多，到时小姐清誉受损，别说是要将你发卖了去，怕是活活打死也是有可能的。你可要记住了，以后看见小姐，要仔细再仔细。小姐可是夫人的心尖尖，你伤了夫人，都不能伤了小姐！」
嬷嬷耳提面命，对我说了许多，又重重地叹气。
「你也别难过，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贱命，能在这府里过活，已经很好了。
「如今你犯了这事，夫人万不敢将你送到小姐跟前伺候了，你且安心养伤，好好做事，去夫人房里也能有个好出路。」
去夫人房里？
我与夫人长得很像，不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眉眼鼻唇都很像，起码比沈婉清像多了。
上一世，我临死前，沈婉清说夫人知道她非亲生的。
那若是她注意到我，会不会将我认出来呢？
我希望事情可以如我所想，又害怕沈婉清会从中作梗。
我对她的惧意，已是刻入骨髓般。
或许将来能有机会亲自将她了结，我才能从中解脱。
7
可这世间的事，大抵就是怕什么便会来什么。
那日夫人和沈婉清一块儿来的。
「你既伤了婉清，就不适合在她跟前伺候着。
「但念在你有思过之心，便给你一次机会。就来林枫苑先做个洒扫丫头吧。」
思过之心？
我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嬷嬷。
这一世，入府以来，她对我照顾良多，细细为我铺路，她如此用心良苦，我更不能负了她。
「谢谢……」
我正要磕头，沈婉清果然还是不想让我好过。
「母亲！」她撒着娇，「孩儿喜欢这个丫头，您便将她给了孩儿吧。之前的事是意外，这丫头得了教训，想必不敢再粗心了。」
我的心悬着，不停地恳求上苍眷顾，不要让我再落入沈婉清的手中。
「好，难得见我儿如此，那便送到你院子里做个小婢子吧。」
得到应允后，沈婉清笑了，她的美名动京城，笑起来也是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怎么？送你去母亲那儿，你便巴巴地谢恩。来我这儿就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本小姐在你眼里是洪水猛兽么？」
何止是洪水猛兽？
于我而言，她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8
我的命运最终还是和上辈子重叠了。
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循环往复，她玩得很开心，比上一世更荒唐，都传进夫人耳朵里了。
我本以为夫人多少会克制住她。
可她却对我说：
「婉清自幼便被束着，如今稍稍叛逆些，倒是让你受苦了。」
我正要感动，却又听她说：
「听嬷嬷说你是弃婴，在养母手下过活更是不易，如今我们府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万不可生出恨意。
「小姐过阵子腻了便会忘了你，到时，你便松快了。」
沈婉清欺我辱我至此，她却要我不可生出恨意。
可笑，当真可笑。
不顾夫人身边还有好些丫鬟婆子，我默默地将衣衫褪尽，仰起脸含泪问她：「夫人说的稍稍叛逆便是这样么？」
伤痕累累的身体尽数暴露在众人面前。
有几个年轻的丫鬟被吓到，惊呼出声。
「夫人，我虽只有养母，可我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亦有生母，她或还在苦苦寻我，她也会为我心疼。
「奴婢斗胆问夫人，您若是我的母亲，您看着我这满身的伤，您会心疼么？」
我哭了许久，夫人并不吭声，只定睛看了我许久。
「你先起来吧。
「好孩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先待在我院子里养伤吧。」
她没主动认我，可也没再训斥我，对我笑得温柔可亲。
我的日子，应该是要好起来了吧。
9
我在林枫苑待了许久。
沈婉清总是来闹，要将我带走。
但这次夫人不再纵着她，只用些珠宝将她打发走。
她请了名医为我疗伤。
「我这丫头的疤痕，能恢复如初么？」
她问这话时，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我心中欢喜极了，这是我的娘亲，她在担忧我。
无处归巢的鸟儿，终于有了栖息之所。
她日夜来看我，亲自为我涂药。
只是她常年被人伺候，下手不知轻重，动作不及嬷嬷轻柔，我虽觉得痛却也是忍着从不叫出声来。
我怕这温馨的瞬间会被我的叫声打回原形。
这日，眼见着我的伤已经大好。
夫人面色红润，看起来很高兴，她拉着我的手，与我讲了不少关于老爷的事。
她说，她与老爷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幼年时家中便为他们定下婚约，婚后多年，也过得极好。
她又仔细看了看我的眉眼说我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
她喊我的名字，眼中带着殷切。
「乔荞，你可愿……
「可愿做老爷的妾？」
我那滚烫的心，像是掉进寒冰腊月的湖水里，好凉。
「夫人？我怎么可以……你怎么能？」
她笑着打断我的话，紧紧握住我的手。
「怎么不能？你长得像年轻时候的我，老爷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我们是母……」
女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她的手捂住，她笑得温柔，眼神却夹带着浓浓的警告。
「乔荞，做人最要紧的便是有自知之明。
「有些话说出口了，可就再也收不回的，你要仔细想清楚。」
仔细想清楚？
她明知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不肯认我。
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亲生母亲要让我给自己的父亲做妾这种荒唐事？
见我不说话，夫人的脸沉了下来。
「来人呐，乔荞以下犯上，触犯家规，送进柴房，关上三天三夜。
「不准吃饭！不准喝水！」
10
关进柴房没多久，沈婉清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上一辈子，我很羡慕她。
我羡慕她父母疼爱，吃穿不愁，走到哪儿都有人伺候着，我想哪怕是公主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
现在我更加羡慕她。
夫人到底有多疼爱她，才不肯认我。
「哟，怎么？当不成凤凰，只能当落难的山鸡了。」
她嘲讽我，扬起手中的鞭子。鞭子凌风而过，发出呼啦的声响，然后甩在我的身上。
皮开肉绽。
一鞭又一鞭。
原来身上痛的时候，心中的痛真的会好上几分。
话本子没有骗人。
可惜我做不到话本子里那般，果敢无畏。
「求我！求我，我便放了你。」沈婉清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我不吭声。
有什么可求的，我只有烂命一条，她想要，拿走就是。
我又想去死了，死了就好了，不会再痛。
身体不会痛，心也不会。
折磨了我许久后，沈婉清终于觉得无趣。
她一把拽住我的头发，附在我的耳边冷言警告：「这就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的代价，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话说完，她又松开我，将我重重丢在地上。
沈婉清走了，柴房又落上锁。
11
夜里，嬷嬷来看我了。
她用前些日子夫人赏给她的银子开路，又买了烧鸭和烧酒，看守的家丁将她放了进来。
她满脸心疼地看着我。
「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啊。你这孩子究竟怎么惹到夫人了，夫人最是仁善，怎么会……」
「小姐打的。」
嬷嬷惊了一下，忙站起身想回去拿药。
「嬷嬷，你若是替我上了药。明日小姐夫人知道了，定会罚你。
「这些吃食你也拿回去吧，明日别再来了，我不想连累你。」
听完我的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乔荞，你别倔了。夫人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你这是何苦呢？我们的卖身契被夫人捏在手里，真要惹恼了夫人，她要将你搓圆揉扁，你又有什么法子呢？」
嬷嬷不知我的困苦，只想劝我早些出去。
她若是知道夫人逼我给老爷当妾，不仅不会为我打抱不平，还会劝我快去。
但我不怪她。她冒着风险，愿意来看我，我便已经感激万分。
两世为人，对我好的人屈指可数，我很珍惜。
「当个妾也算是半个主子，好过做丫鬟。
「当妾只需照顾老爷一人，岂不轻松自在？」
她说完这话，我才意识到，嬷嬷也不是自愿来看我的，嬷嬷是夫人喊来劝我的。
我只觉得人间苦困，究竟为何要重来这一遭？
「当妾那么好，嬷嬷怎么不将自己女儿推给夫人。那么好的前程，不如给海棠姑娘吧。」
嬷嬷听我这话，脸瞬间耷拉下来。
端起放在地上的吃食便走。
「不识趣的丫头，既不愿做妾，那便让夫人打发了你，去做那勾栏里千人骑万人睡的烂货。」
嬷嬷骂得很脏，简直不堪入耳。
开门时守门的家丁望向我，眼睛里满是淫邪。
这样的目光，我见过许多次，早已麻木。
上一世，沈婉清嫁给了早死的定国公世子，她不愿守活寡，与许多人有私下往来。
「你本就是我的陪嫁丫鬟，定国公世子不死，你也是要开脸做妾的，如今又有什么区别。
「委身于一人与委身于几人又有何区别，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这些老爷们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沈婉清命人将我绑起来，送到她藏在别院的大床上，那些人的目光如同家丁一样，让人作呕。
柴房的门又被关上。
已是深秋，地上的寒气透骨般袭来，半梦半醒间，我好像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12
还未睁眼，我便已发现身处异地。
背还痛着，可抵着的不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软软的棉被铺。
睁开眼，入目便是刺绣精致的帷帐，我惊得坐起身。
难不成夫人已将我赠予了老爷？
我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人。
「小姐醒了？」一个扮相讲究的丫鬟满脸惊喜地走向我，又急忙退了出去。
看到不是府里的人，我松了口气，转瞬心又提了起来，莫不是我被卖进窑子里了？
丫鬟端着一盆水，笑着走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