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她准备了一口棺材，棺材里装满了石头，一月之内，逐家逐户，奔走告丧。亲朋好友半信半疑，不忍揭穿戏码致使蒋家贻笑大方，固此这一出大龙凤将计就计演了个精彩。直至真相浮出水面，蒋家颜面尽失，那个死去的女儿，才寄来一封信......告诉她的母亲，她还活着。
一
宜兴今年的冬天，又比往年冷了许多。
徐悲鸿在女子初级师范教授图画课也有不少时日了，今日还是他初次拜访德高望重的校同事南笙公。
南笙公为宜兴望族蒋家长子，提起蒋家大族，无人不晓城南南门大人巷那一幢古色古香，登峰造极的蒋家宅邸，那是整个宜兴最大最豪象征着耗材最贵的高门宅府。
这一切，徐悲鸿倒是闻名而不曾亲见。
朔风夹着雪花横飞，他裹紧衣襟，步快来到蒋家门外，伫立盘桓，将这座号称宜兴第一的大宅循循打量一番。
只见是，红墙绿瓦，朱漆大门，亮眼处镶嵌一对烫金狮头门环，台阶左右各置一尊狰狞狮子石镇玄门，精雕的鬼怪屋檐下挂着白色冰柱，融开的水珠正滴滴答答轻敲青石砖板。
徐悲鸿心里啧了一声：“算不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一寻常富户，跟见过的比较，不过如此。”
敲了门，由管家引见，刚入了门槛，徐悲鸿打心底惊叫，这跟门外竟是不同一番天地。
又见是，朱红一派雕墙，四绕青松掩映，翠绿千层华屋，周遭紫气氤氲。房屋层层迭进，进门有门廊，出门有檐廊。一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东边锁春，西边迎夏。各堂各院雕梁画栋，高悬匾额，随处可见精雕壁画，奇珍异宝更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真是繁华世界，叫人叹为观止！
原来门外是竭尽全力低调示人，内里则肆无忌惮一掷乾坤。
图 | 徐悲鸿
徐悲鸿碎步尾随管家，乡巴佬装世面，不敢多看又想偷看，心里难免一酸忖道：“蒋家祖上为官，此番穷奢极欲，贪得不少。”
在迎宾大厅落了客座，徐悲鸿便与南笙公呡茶话谈，内容无非就是校务工作，雅志书画。
适逢一个话音安静的间隙，一个身穿月白绫罗长裙的女孩儿走过大厅，还往里瞟了一眼，她看见了徐悲鸿，徐悲鸿也看见了她。
一旁的南笙公介绍说：“那是家弟二女，我的小侄女书楣（碧微）。”
徐悲鸿微微一笑：“哦，蒋小姐步子轻盈，差点没听出声来，真是大家闺秀风范。”
南笙公摆了摆手，撇嘴说：“哎哎，徐先生乱夸了，就一调皮不听话的蛮丫头。”
日落，徐悲鸿辞了蒋门。
还没等南笙公自顾歇去，蒋碧微就跳了出来。
南笙公故装吓了一跳，说道：“我以为隔墙有耳已经够可怕了，哪能想到鬼祟小贼还胆敢到厅前自暴原形，说吧，你又想讨教些什么八卦？”
“伯父你说的什么话，姑娘家不都好这一嘴？”蒋碧微踮了踮步子走上前来。
南笙公本欲起身歇去，见小侄女来缠身，又回到那张龙纹狮椅坐下，叫人重新沏了一壶热茶。
蒋碧微将双手盘在细腰后面，也不落座，一惊一乍问道：“那人是谁？”
她倒真是故弄玄虚，其实徐悲鸿这人，她早有耳闻，毕竟在宜兴，少说算个人物——小的那种，而且刚刚出来厅前偷瞄，也是好奇之心故意为之，根本不是恰巧路过。
南笙公也不藏着掖着，抿了口热茶，娓娓道来。
那人叫徐悲鸿，也是宜兴人，家住屺亭桥，离城里足有十八里远。他父亲徐达章能诗工书画，育有三子三女，全家八口人，贫寒拮据，仅赖徐达章卖画写字为生。徐悲鸿九岁从父习画，启蒙早，开窍快，我所见之人中，算天赋异禀。十七岁时，父母为他包办订亲，徐悲鸿不满婚事，愤而离家出走，结果被老父徐达章抓回就范。现有一儿子，是十八岁时生。后来父亲早死，作为长子偌大的重担压他身上，他现在正疲于奔命于养家糊口，一口气在宜兴接了三家学校的聘约，估计哪天就得累死在讲台上喽。
说到这里，南笙公就停了，抬手端起茶碗，笑意吟吟地用碗盖拨弄着茶碗里浮沫。
蒋碧微听得出窍，良久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是个生来就得奋斗的可怜人。”
南笙公呵呵一声：“也是个怪人”
蒋碧微猛地转身，瞪圆了眼问：“咦，怪人？怎么讲？ ”
南笙公清了清嗓子：“且说咱宜兴是悠悠水乡，船舶四通八达，通勤坐船最为便利。但那徐悲鸿，腿脚功夫了得，别人坐船，他好走路。黎明即起，鸡鸣始发，一口气能跑三十里路也不带喘，往返于三家学校上课全凭双脚。中途每次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孩子就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他低头走过。圈里人议论他，苦中圣者，人中凉薄。”
“嘁，这如何称得上怪？只不过是有点与众不同罢了。”蒋碧微失了兴致，又转过身去。
南笙公舔舔嘴：“又说他原名寿康，自改悲鸿。你说怪不怪？”
“嗯？怪！”蒋碧微扭过头来。
南笙公接着讲：“再说他儿子，起名也大不吉利，家人授之‘吉生’，他改之‘劫生’，这又怪不怪？”
蒋碧微咬了咬嘴角：“这...很怪！”
南笙公再接着讲：“还说他父亲去世时，他穿了双白布鞋，看着正常，里头却穿着一双红袜子。白里透红，丧事闹喜，哪门子神经病，这又怪不怪？”
蒋碧微吐了吐舌头：“这也太怪了，他为何总喜欢把事情反过来？”
南笙公哈哈一笑：“保不成自命不凡的人都这样。”
那一天，是蒋碧微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徐悲鸿，除了对他的轶事感到惊讶之外，也无甚深刻印象。
图 | 蒋碧微
二
自与蒋碧微惊鸿一瞥后，徐悲鸿不愿被家累牵绊而一辈子困囿于宜兴这一隅之地教书。不久便辗转上海这个大都市，希望寻找机会进修。
初到上海，徐悲鸿别说找个落脚地了，他连一个提桶都没有。有道出门靠朋友，好在他人怪得来却还有那么一点四海兄弟。
有一个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哥们，叫黄儆寰，是个单身人士，自己寂寞住宿舍，愿意让徐悲鸿过来挤一挤。
徐悲鸿风尘仆仆刚到沪，黄儆寰本想先领了他去宿舍搁置行李再去小酌一杯，却发现徐悲鸿什么都不带，就把人带来了。寒碜成这样，黄儆寰也不嫌弃，他这人出了名交游广阔，既能向上攀高结贵，也能向下兼容并包。瞧了瞧徐悲鸿也饿得干瘪，干脆牵他到楼外楼先填饱肚子。
饭菜上齐，徐悲鸿大几口吃暖了身子，顿了顿筷子，若有所思。
黄儆寰是个会瞧脸色的人，便说：“徐兄，板着脸干嘛，有话就讲。”
徐悲鸿放下乌箸，说道：“黄兄，那我就说了。这次下榻你处叨扰，有件事想拜托。我这次溜来上海，是瞒着家人才得以成行，家里人想必已托人来沪打听我，还请黄兄帮忙封个嘴。”
黄儆寰点点头，说道：“噢！这样？那以徐兄的才华在上海谋生，名声在外，总会露馅的。”
徐悲鸿回说：“这层黄兄不必担心，我已更名‘黄扶’混淆视听，非相熟之人难打探到我。”
“甚好！”黄儆寰扬起嘴角，旋又说道：“听说徐兄要养活七八张嘴，家累很重，我想能省一点是一点，寄钱就不要去写汇票亏邮资了。我有一位同仁时常往返宜兴，为人渊清玉絜，要信得过，托他捎一下也行。”
徐悲鸿蹙了蹙眉，丧气道：“黄兄，你看我这样，哪还有能力寄钱回去养一大家子人，目前只能靠他们自行解决了。”
黄儆寰听罢一怔：“那岂不是撒手掌柜一走了之？”话音刚落，黄儆寰意识到说错话了，但见徐悲鸿却心如止水，无甚难堪，又自顾夹起菜来。
图 | 青年徐悲鸿
实际上，徐悲鸿来沪漂泊，是长远目光计算，其自身也困难得不得了，连自己都顾不上，更不要说思量家人了，干脆不想，耳根清净方好做事。在没谋到工作前，他一天仅吃两个栥饭团充饥，就连身上那件布马褂也当掉了。难以言说的辛酸。
险些走投无路打道回府时，缘于一则征画广告结识贵人，哈通花园的总管欣赏他的画作，请他担任园中美术指导工作，这才没让他饿死在繁华的大上海。
工作些时日，存了点资用，徐悲鸿这才和家里恢复联系。这时他了解到家里依靠几亩薄田耕种，还招赘了一位木匠师傅勉强度日。徐悲鸿安了心，到底也不是那类纯种畜生没良心的人，不时手头余裕，他就把钱寄回去贴补家用。
寓居上海期间，徐悲鸿没有回过老家。后来他的原配妻子病危，家里不断来信催促，他却陷入了思想斗争，迟迟不成行回乡探望病妻。或许这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的包办妻子，在他的生命中，轻于鸿毛。
面对亲友的再三敦促，他不耐烦道：“我回去看了，她就能好起来了？”
哈同花园有一位精于世故的同事得知此事，劝说道：“徐工，不论你爱不爱这个女人，你也要爱你自己的名誉，你前途无可限量，因为一个不爱的女人落得一个臭名声，掂量起来不值得。还是快快回去一趟吧。”
徐悲鸿觉得有道理，这才急急脚收拾回乡。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回到家时，家人等不来他，已经先行把他的妻子送去常州治病了。
扑了一场空，徐悲鸿不免烦躁，又粗略计算，家人是雇船去的，一来一回要大几天功夫，自己怎么可能留下来耗上几天功夫？为了谁？利害一算计，索性立刻折返上海。
不几天，他的妻子看病回家，家人又写信催他回去，他上过一次当，也就置之不理了。
不幸的夫妻，都是上辈子来讨债的。
没有熬太久，他的妻子就死了，他那个名字不吉利的儿子，也于几年后因天花夭折，只有七岁。
图 | 徐悲鸿和蒋碧微
三
家庭成员的接连亡故，似乎没有成为徐悲鸿的遗憾，或让他产生悔恨。
他的前途依旧一天比一天光明起来，哈同花园总管同意供给一切费用送他进震旦大学专修法文，以为日后留学法国做准备。
还是在上海期间，徐悲鸿通过一位叫朱了洲的朋友引见，再次拜访蒋家，但是这次拜访的人直接是蒋碧微的父亲蒋梅笙。
那是1916年六月夏，蒋碧微从宜兴来到上海哈同路民厚南里五十号与在复旦大学任教的父亲同住。
朱了洲是蒋家的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喊蒋家父母连号都喊不上，只配叫一声“老师师母”，他领了徐悲鸿进门，就推说有事先走了。
当时蒋梅笙正在庭院作诗吟诵，徐悲鸿懂礼貌直立一旁，等蒋梅笙诗音一落，他就咋呼道：“好，好诗！”
蒋梅笙知是客人来，打量一眼见是个后生小年轻，也不收敛得意，故意问道：“何以见得啊？”
徐悲鸿说不上来，却接住了话：“老师的诗平仄相宜，对偶押韵。纵使唐宋元明清又何人能叫板？诗仙李白来了要顶礼膜拜，诗神苏轼来了要提鞋挽带，而我徐悲鸿，从脚趾头开始向上景仰，最高也只能瞻仰老师的膝盖。”
蒋梅笙被夸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哈哈大笑好一阵，才谦虚道：“徐先生谬赞过誉了。”
留饭时，蒋母特意亲自下厨烧了一道云湖鱼头豆腐，徐悲鸿又赞道：“师母手艺天下第一，换我只能暴殄天物。”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一来二去，蒋碧微与徐悲鸿有更近距离的接触，又由于徐悲鸿备受蒋梅笙欣赏，竟丝毫不客气地把蒋家当作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没有多久，他简直变成我们家里的一分子，只要有空，他总是耽在我们家里。通常星期四下午他学校没有课，吃过中饭他便来了，到星期五早晨才赶去学校；星期六下午来后，更要到星期一早上才走。”
更多时，蒋梅笙和徐悲鸿在客厅呡茶谈话，蒋碧微便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有一次说到徐的亡妻早逝，蒋梅笙深感同情，却也不见徐的神色变化。徐悲鸿解释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的悲伤藏在心里。”
徐辞去后，蒋父蒋母窃窃私语。
“徐先生人品才貌俱佳，又如此年轻，以后终是要再娶的。”
“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唉。”
恰巧这番话被蒋碧微捕捉到。她极大地受到鼓舞震动，心里拷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她的姐姐已出嫁，而她虽与蒋家世交查家订亲，可说到底还没结婚礼成，不还有转圜余地？加之未婚夫查公子近来为考试找父亲走后门作弊，更令她厌恶反感，更加坚定了不能与查公子结婚的叛逆心。
不日，徐悲鸿找到朱了洲，告诉他，自己将要远行到法国留学了，朱了洲道了恭喜。
徐悲鸿此时眼神有些心事，说道：“老兄可否帮我一个忙，解救蒋小姐。”
朱了洲一惊，诧异道：“什么？怎么个意思！”
就在前些天一个早晨，徐悲鸿折返蒋家取一条落下的手帕，却撞见蒋碧微在窗下的梳妆台独自啜泣，喃喃自语说：“作弊小儿，休要娶我！”
徐悲鸿大胆靠近，望见桃木妆奁上安放着一个朱红帖子，方知蒋小姐正为查家明年来迎娶一事愁哭。他见四下无人，伸手拍了拍蒋碧微的香肩，安抚道：“不要难过，会有办法的。”随后，做贼心虚一般快步离去。
朱了洲明白了，现在紧迫的信息是，徐兄弟就要出国了，蒋碧微就要被查家迎娶了。他吧嗒一下嘴说：“徐兄弟的意思是想要拐走蒋二千金？”
徐悲鸿一愣，脸色阴沉，嗤鼻道：“是私奔。”
“噢噢，是是是！”朱了洲立马赔笑，心中又十分不解，这徐悲鸿到底什么时候和蒋二千金好上的？据他所知，蒋碧微可是从没有和家人之外的男人单独在一起过，自然不可能和徐悲鸿单独交谈过一句私话，因为在蒋家这种守旧的家庭，又有婚约在身的女子，是严格不允许的。
当然，品味问题，也是朱了洲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他多嘴问道：“徐兄，那蒋二千金，是我族里姊妹最丑的一个之一，你真要带她走？不妨与我说，你图她什么？”
徐悲鸿听后，又是一愣，语带不悦说道：“老朱你太肤浅了，我是真心想解救蒋小姐脱离苦海，你要疑心我居心不纯，这忙不帮也罢。”
“噢噢，是是是！”朱了洲又一次赔笑，当下便和徐悲鸿商量了一个周密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首先要征得蒋碧微的出逃意愿。朱了洲趁蒋父蒋母不在，悄摸摸来到蒋碧微闺房窗沿下，冒出个头来吓蒋碧微一跳，问道：“假如现在有一个人，想带你去外国，你去不去？”
蒋碧微心头一震，立刻想到这个人是徐悲鸿。出于对徐悲鸿的好感和爱慕，又恐惧于迫在眉睫的查家迎娶，蒋碧微立刻动了心。
见蒋碧微低头纠结，朱了洲知道这事成了，放心吐出了全盘计划。蒋碧微听完，蓦地心血来潮，脱口而出道：“我去！”
1917年五月十三日，朱了洲来到蒋家，约走蒋父蒋母外出吃饭，吃完饭又去看戏。蒋碧微趁着这个空当，叫了一辆黄包车，与徐悲鸿会合。于次日清晨（14日），二人搭乘上了前往日本长崎的博爱丸号客轮。
这一走，蒋碧微只留下了一封含混不清的自杀信。蒋梅笙勃然大怒，一眼就识穿了这等小孩子玩泥沙的骗局，咬牙道：“好你一个徐悲鸿，我把你当家人，你却骗走我女儿。”
在民国初，逃婚私奔，可是会令家族蒙上奇耻大辱的事情，轻则遭人戳歪脊梁骨，重则被宗族势力惩戒打压。
无奈木已成舟，只好含泪善后。
听从结拜兄弟的建议，蒋梅笙发讣告，称女儿暴病身亡。蒋母觉得掩饰还不够，叫人买了一口棺材，唯恐杠夫机敏警觉，丑事败漏，又往棺材装了石头，一路吹吹打打，假戏真做，奔走相告，总算把事情瞒了过去。
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因为聪明的亲族不好愚弄，渐渐东窗事发，讥评四起。南笙公写了一封长信教训弟弟，斥其管教无方，看管不严，怎么能够让订了亲的女儿被人拐走。蒋梅笙被数落得狗血淋头。
蒋家颜面尽失的结果没有改变，只是说了谎总比没说好，至少缓冲了那激烈的暴风雨，不使它来得那么猛烈。
数个月后，国内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日本，死去的蒋碧微才鼓起勇气给父母写信：云云说：“当日不辞而别，自私可恨，令全家蒙此大辱，丢尽脸面，有愧父母恩......”
极其不可思议，一个长年居于深宅大院的十八岁女孩，对外界的认知应该是充满危险的，即使长着全天下最笨的头脑，资历再浅薄再幼稚，也不会仅凭别人描绘一个大饼就跟人私奔出逃，这完全叫人难以置信。
未来有一天，蒋碧微将为她自己的懵懂冲动，草率唐突，轻飘鲁莽，而付出半生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