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惠能在西山石窟静坐三个月了，智远禅师所说的，惠能有所体会。

大凡止静到极处，呼吸细微均匀，心态平和，无喜无怒，对身体确实有不少好处，这是在坐禅修持中必然能得到的，但是，坐禅的目的不仅于此。

惠能问：“深一层的坐禅境界为何？”

“空明。”

怎样的空明，如何的感受，智远禅师自己未必能说清楚，或者这种感觉根本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

惠能相信有这种难言的境界，但他觉得，人生有限，像智远禅师那样终其一生追求这种迷茫的“空明”，若追到了，其年已暮，如何再向世人宣讲传授，更何况许多坐禅者的悟性或性都不如智远禅师呢。

悟禅之难果真如此，那么，佛的“普济众生”的思想从哪里去体现呢？

有没有更直截了当的路子可走？

智远禅师以坐禅为要务，余者一概不问，所以，智远不燃香供佛，也不念佛诵经。

一日，智远禅师的一个旧友来访，言谈之中，惠能知道他名叫惠纪。

惠纪与智远不一样，惠纪以诵经为主，所以，两人一见面，少不了互相挖苦打趣。

惠纪说：“智远禅师打坐三天，不吃不喝，这功夫不同一般，经文可以不必知道，粮食却可省了不少。”

智远静坐，有时可数日不进食，只喝一些清水便可度日。听了惠纪之言，智远心中略有不快，于是便反唇相讥道：“惠纪法师熟读佛经，不知可不可以不吃饭？”

惠纪一笑，说：“饭要吃，经典也要诵念，当年佛陀也是想通了这一关节，方才得道成佛的。”

的确，释迦牟尼佛在得道之前，曾过了几年的苦修生活。在那几年中，释迦牟尼佛每天只吃一粒米，喝一些凉水，结果饿得赢弱黑瘦，不成人样，道没悟得，命却差一点丢了。

后来，释迦牟尼佛体会到，当形体处于苦中之时，精神就会烦乱不堪；当形体处于乐中之时，感情也就会沉溺其中。

因此，苦修也好，享乐也好，都不能成为得道之因。只有舍弃苦与乐，依中道而行，精神才能寂静空明，才能超越于生老病死之外，才能得到正觉。

智远却不知道这些，但他又不甘心在惠纪面前示弱，尤其是惠能在旁，于是，他不无恶意地反诘道：“惠纪法师确实是熟悉佛经，不知佛经中有没有这样的话，说坐禅并非正道？”

惠纪又是一笑，答：“没有。但是佛经中有几句话，不知智远禅师想不想听？”

智远说：“只要是佛说的，你尽管说来。”

惠纪便说：“佛说：’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这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就是无上正等正觉，也就是佛所具有的智慧与觉悟。为什么呢？因为佛又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当智远和惠纪你一言我一语辩论不休时，惠能坐在旁边，沉默不语地听着，直到惠纪说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语时，惠能想起他在安道诚家中也讨论过这句话，于是他忍不住地说道：“惠纪法师讲的可是《金刚经》？”

惠纪顺口便说：“正是。看样子这位卢行者不仅会坐禅，而且还会读经。”

惠能说：“初学坐禅，不会读经。”

惠纪有点惊讶：“不会读经，如何知道我讲的佛经是《金刚经》？”

惠能说：“惠能不识字，故不会读经，但以前听人念过，感触很深，至今难忘。”

惠纪拊掌大笑：“怪不得黄梅弘忍大师推崇《金刚经》，连不识字的卢行者都能有所得益，智远禅师何不也读读《金刚经》？”

智远白了一眼惠能，不理睬惠纪。

惠纪继续讲他的《金刚经》：“‘所有相’，就是世上万物，眼中一切。”

“譬如说，坐禅的本身便是一种相。所有相皆是虚妄，坐禅又何尝能够除外？所以，要避免虚妄，就要’不住于相’，就要’离一切相’，做不到这一点，差不多就是一个凡夫俗子。”

智远见惠纪如此不客气地说自己是“凡夫俗子”，心里便躁了起来，脸色微变。

惠纪已看出智远禅师的不高兴，但他似乎毫无顾忌，转过脸来，对惠能说：“《金刚经》上是这么说的，’凡夫之人，贪着其事’。如果过分看重坐禅，不正是贪着其事吗？坐禅与世上万物一样，是相，不能执着。”

“坐禅讲究坐，讲究静，追求定，追求作为，所以是有为之法。如何来看待它？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卢行者，你认为如何？”

惠能听罢，松开紧盘着的双腿，站起身来，向惠纪施礼，说：“多谢指点。既然经意如此，而我枯坐又为何？”

智远禅师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一个坐不住的！”

一切归于沉寂。

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