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海藍

讲述/易文丽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因为爷爷过世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小时候没有读过一天书，经常当小乞丐，在田间地头寻找红薯玉米充饥。

在父亲20岁那年，外省一个建筑工地来镇上招人，父亲没有文化，报不上名，他就悄悄爬上了来拉工人的那辆大车。

招工人员发现名单上并没有父亲的名字，要推他下车，父亲就破罐子破摔闹腾说：“凭什么别人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也有一身气力，很能干活的。”

不管工作人员怎么赶他，父亲就是死不下车，工作人员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父亲留在了车上。

从此，父亲便因缘巧合，被大车拉去了外省的工地，他也由一个农村的穷小子，变成了工地上正式的浇筑工人。

为了不被人小瞧，父亲开始自学认字，那时候，路边的墙壁上都印着很多宣传的画报和大字。

父亲总是拉着过路人，请教墙上的字应该怎么读，然后他就拿着一个小本子，照葫芦画瓢，把那些字都描下来，回去反复练习写字。

就这样，父亲倒也学会了不少的文字，给家里写信时，写上三篇信纸也不在话下。

而且，父亲在看了单位的文艺演出后，他也迷上了唱歌，没事总会哼上几句。

工作之余，他开始学习识谱，还攒钱买下了二胡学习拉琴，学着学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了。

后来单位文艺调演时，父亲踊跃报名参加，在台上当着上千人拉起了二胡，还赢着了大家的喝彩声，父亲学音乐的劲头也更足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父亲的兴趣爱好，他在单位上班，每个月有了稳定的收入，肚子吃饱了饭，脑子自然也会想点别的事情了。

父亲觉得，自己从农民翻身做了工人，身价提高了，当然举止和穿着也应该有质的变化。

所以父亲就改掉了很多坏习惯，开始爱卫生，讲礼貌，不再冒粗口，对人说话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在那个年代，男人最洋气的装扮就是西装革履，为此，父亲也攒了很久的工资，去制衣店定身制作了一套藏青色的西服。

父亲还买了一双尖头皮鞋，为了不让鞋底磨破，父亲就让补鞋匠在他的皮鞋下面钉上铁皮的鞋掌子，走起路来“铛铛”作响，威风极了。

父亲在单位上，和外县的一个工友比较要好，那个工友姓范，比我父亲要大几岁，所以老范结婚的时候，我父亲还没有找到对象。

老范是个热心肠，他就对我父亲说：“我老家有一个远房表妹，和你是同年的，要不，我给你们撮合撮合？”

父亲当时也25岁了，在单位上大都是男同事，父亲自然不好找女朋友，而那时我奶奶也已经去世，父亲要想娶到老婆，就只能全靠他自己了。

有老范帮忙介绍对象，父亲自然高兴，就在年底的时候，父亲便随着他的同事老范，一起来到我母亲的村上相亲。

父亲一见到我母亲，看到她个子高高，身材也蛮壮实，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心里也挺中意的。

母亲初见父亲，看他身高有1米75，长了个国字脸，穿着白衬衣和西装，脚上还蹬着一双尖头皮鞋，挺帅气的男人啊，母亲心里就乐了，她表哥介绍的对象还真不赖啊！

老范一看有戏，就连忙趁火打铁，对我父亲说：“我表妹可勤快了，他们家里好几亩土地，不管播种还是收成，全靠着我表妹唱主角戏呢！”

父亲就咧开了嘴笑，可他这一笑不打紧，却把他的缺点全都暴露了出来，让我母亲的脸色都变了。

要说父亲闭着嘴巴时，长得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横看竖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标致小伙子。

但人无完人，偏偏父亲的几颗上门牙长得格外突出，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大龅牙，这让母亲看了，一颗芳心就跌落到了谷底。

外公顺势对我父亲说：“我家里就4个女儿，云芳（我母亲的名字）是家里的老大，我准备让她留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回来，你愿意吗？”

这下，不仅是母亲，连父亲也都不满意了，父亲转身对老范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个工人，能够靠自己成家立业了，干嘛还去别人家里当上门女婿？”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因为相互都不满意，那一场相亲也就不了了之了。

父亲回去后，又有媒人给他介绍了一次对象，可别人姑娘也嫌弃他的龅牙。

父亲心里越想越不舒服：我不过就是长了两颗龅牙，居然就成了找对象的拦路石，我去把龅牙弄正，那不就行了吗？

所以父亲去了牙科，让医生将他的门牙弄好，但当时的矫正技术还不完善，医生就说，“如果你想牙齿整齐，就把这4颗门牙取掉，然后长期戴假牙，你愿意吗？”

为了能把牙齿变漂亮，父亲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听从了牙医的建议，从那以后，那副假牙就伴随着父亲一生。

父亲的门牙终于变得整齐了，人也变得俊朗了许多，但缘来缘去，又过了一年多时间，他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老范就凑到他跟前说：“我表妹家里也还没有招到上门女婿，要不，你再和我表妹谈谈？”

父亲挠头想了半天，才对老范说：“你说，我去你表妹家里做上门女婿，是不是有点亏了？”

老范劝道：“反正我们在单位上班，常年都在外地，回去也住不了几天，是不是上门女婿，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你老家父母都去世了，家里两间房也给了你兄弟，你回老家连一个自己的窝都没有，还不如去我表妹家做上门女婿呢！”

在老范的劝说下，父亲便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和她再续前缘。

母亲看到父亲寄去的照片，以及父亲生动真挚的求爱信，一不小心就被收服了芳心，母亲很快给父亲写了回信。

父亲终于发挥了他自学成才，学会写字的优势，每隔一两个星期，父亲就给母亲写一封信，总是洋洋洒洒几大篇。

后来我三姨读书学写信时，曾经悄悄把我父亲写给母亲的求爱信拿去照抄，被母亲紧紧追出了几里之外呢。

当然，就在父亲、母亲27岁的时候，他们终于喜结连理，父亲心甘情愿成了我外公家的上门女婿。

从我和弟弟记事起，父亲回家的次数不多，一般都是到年底的时候，回来和我们一家团聚过春节。

每当那个时候，我和弟弟就会站在村口，遥望着父亲回家的公路 ，等着某一辆汽车突然停下来，父亲提着大行李袋，从车上走下来。

因为那个行李袋里，总是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食，父亲是比较宠爱我和弟弟的，在我们吃的方面，他向来都不会吝啬。

每一年，在父亲刚刚回来的头一个星期，家里总是风平浪静，一家人都喜气洋洋的。

但“蜜月期”一过，父亲和母亲的矛盾便涌了出来，父亲的脾气总有些喜怒无常，让母亲常常气得暗自掉泪。

因为父亲在单位长期一个人生活，不管洗衣做饭，还是打扫卫生，他都有自己的一套习惯，非常讲究。

例如我们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一般洗洗就吃了，但父亲说苹果是打了药的，必须要削皮才能吃。

母亲说：“平时大家都这样，你就是穷讲究。”

父亲马上就发火了，说母亲不会教孩子，对我们更是骂得厉害。

父亲习惯穿白衬衫，他的衣服要单独放在一个盆里清洗，抹了肥皂，还要静置半个小时才轻轻揉搓，要洗得白白生生，找不出一点印迹才行。

但母亲平时在外面种地非常忙碌，根本没多少时间做家务，所以她洗衣服就比较毛躁，讲究速度。

母亲一般都是将换下的衣服放到盆里，放上洗衣粉几搓几刷，清洗后便大功告成了。

但父亲看到自己的白衬衣衣领还不够白，黄渍还没有完全洗净，就总是暴跳如雷，每一次都将已经晾晒的衣服又全扔在地上 ，一个劲地骂母亲笨拙，白活了几十年，连衣服都不会洗。

那时候我小，看到母亲总是任父亲发飙，她一声不吭，默默捡起地上的衣服，端到井边去重新洗一遍。

我很为母亲不平，母亲的性格很温顺，父亲不回家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过争吵， 虽然日子过得不是很宽裕，但家里的氛围是温馨的，是充满亲情的港湾。

但父亲回家后，他随时都可能点燃的暴脾气，让我变得有些害怕回家了。

因为我害怕看到父亲的无端指责，更不想看到母亲在父亲面前的软弱和沉默。

那个年代，农村的厨房里一般都是烧柴灶，我们老家没有什么硬柴，煮饭时就只能烧山坡上砍回来的茅草，还有地里晒干的稻草。

烧这些毛毛柴，厨房里就总是飘散着很多烟灰，但父亲只有一看到锅盖上，灶台上有烟灰没有擦干净，他就会不假思索，将整锅饭全部倒进喂猪的潲桶里。

然后，屋子里又会传出父亲的训斥声：“你都是当妈的人了，连起码的清洁卫生都不讲究，你这样做出来的饭还能入口吗？你想害死人不成？”

母亲忍不住还嘴道：“你不吃，我们会自己吃，烧茅草的厨房，能保证有多干净吗？我还要忙地里，哪有那么多时间整理厨房？”

父亲看母亲还敢顶嘴，火气就更大了，怒道：“我看你就是懒！我这是在教你，你一点都不想学好，这样把孩子都带坏了！”

父亲骂得还不解气，就拿起锅碗瓢盆，“噼噼啪啪”往地下扔，母亲就再也不敢还嘴了，只好低头去收拾打扫，重新洗锅做饭。

还记得有一次过除夕，父亲心血来潮，包了一盘水饺让母亲煮上。

说实话，那些年大家在农村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了，我们南方的乡下人，几乎从来都没有吃过饺子，自然母亲也没有煮饺子的经验。

结果锅里的水放少了，饺子又煮得过了头，最后也捞不出几个完整的饺子来。

这可把父亲气坏了，他居然说母亲就是故意在气他，当即收拾行李，骑着自行车，要回他兄弟家里去过年了。

我幺伯离我家有30多公里的路程，这年三十的晚上，父亲骑车连夜回了他老家，根本没有在乎过我们一家老小的感受。

母亲在我们姐弟面前一直沉默不语，我知道，母亲是在强忍着，不让委屈的泪水流出来。

但是，母亲更担心的是父亲的安危，父亲冒着黑夜骑车赶去幺爸家里，路上漆黑一片，他如果出点意外该如何是好？

父亲离开的时候，本来说他要去幺伯家里长住的，但没过两天，他又骑着车悻悻然回来了，母亲面露喜色，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我非常不满父亲的火爆脾气，以及他的洁癖，还有专制，而且随着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父亲的性格也没有丝毫改变。

我忍不住对母亲说：“等以后我找对象，一定不会找父亲这样臭脾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只是急性子，他生气也就是3分钟的事情，过了又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的。”

我说：“他好笑？我爸想过别人的感受吗？如果我以后跟这种性格的男人结婚，我一定会选择离婚。”

母亲说：“这都是命啊，我和你爸兜兜转转，还是又走到了一起，他就是这脾气，我也只能认命了。”

父亲可能正因为肝火太旺，爱生气，怄气伤肝吧，在他52岁的时候，肝胆上就出现了毛病，还没有走完54个春秋，父亲就卧床不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走后，忆起小时候父亲对我的宠爱，我突然变得非常悲伤，只要一静下心来，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是在父亲过世的那个晚上，母亲却是异常的平静，她为父亲穿上寿衣，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夜里，我们一家人都坐着为父亲守夜，我一想到父亲的早逝，伤心一阵阵袭来，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掉。

但转头看母亲时，她坐在椅子上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办完父亲的后事，母亲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种菜种粮食，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之中度过，好像父亲的离世，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的影响。

那时候母亲也才50多岁，邻居大婶就给母亲建议说：“你还年轻，要不再找个伴一起生活，年老的时候也能相互照顾。”

母亲摇摇头说：“再也不找了，孩子他爸都把我磨够了，我还去找男人，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在后面的日子，我时常都在想，母亲在父亲去世后，无悲无喜，一副解脱的模样，看来父亲是真的伤透母亲的心，让她对这份感情再无挂念了吗？

在很多年后，母亲都一直一个人生活，从来都没有过再找老伴的心思，后来我就把她接到城里生活。

母亲闲不住，她去了一个小餐馆做打杂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虽然也比较辛苦，但她干得却很起劲，脸色红润，精神头也挺好。

母亲住的房间非常简单，除了放衣服，就是一些她捡来的杂志书，母亲虽然文化不高，但她认识字，喜欢看故事书籍，这也算是她生活的一种精神寄托吧。

有一天，我在母亲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保存很好的塑料盒子，怀着探密的心情，我悄悄打开了盒子。

只见盒子里面居然装满了信件，信封上都是母亲的名字，里面整齐地叠着用钢笔写的，有密密麻麻字迹的信纸。

我仔细一看，这些信封已经年代久远，居然都是父亲在单位上时，写给母亲的一封封书信。

信纸上落款的日期，有的还在我和弟弟出生之前，有的是我们小时候读书时，父亲询问家里的情况，以及他向母亲讲述他在单位上的生活……

在信纸的下面，有一个信封里全都是照片，很多都是父亲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还有父亲和母亲的合照。

那时候，父亲看起来青春十足，笑脸如初，母亲也正当年轻，脸上还有微微的婴儿肥。

母亲进屋时，我忍不住拿出那些照片和信封问道：“妈，这么久远的东西你都还留着呀，我还以为你都烧掉了呢。”

母亲有些感慨地说：“你父亲走了，留着这些，也是一个念想吧！”

我说：“妈，父亲脾气那么暴躁，经常都骂你，惹你伤心，我以为你都恨死爸了，怎么还会保存他的东西呀，看来你是真爱我爸哦！”

母亲说：“哪有什么爱不爱呀，我和你爸在一起几十年，也就摸到了他的性格，他的脾气是不好，但是你爸的心肠不坏，他一直都会关心人，对我们这个家是巴心巴干的啊！”

我不以为然地说：“在我的印象里，老爸就会骂人，摔东西，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凶，很霸道。”

母亲说：“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经常半夜发风疹，你爸背着你跑去医院打针，担心得要命，有一次把鞋子都跑丢了，他很在乎你们姐弟俩的。”

“你爸虽然爱发脾气，但是那些年，他知道我种地辛苦，每年大小二季，都会请探亲假回来帮我收割庄稼。”

“那时候你爸都患重病了，他还尽力帮我做家务，把饭做好，然后到田里叫我回家吃饭，不要太辛苦，熬坏了身体不划算……”

“我患子宫肌瘤时，当时家里拿不出钱，我就想等着自然痊愈，但你爸还是去借了2000块钱，逼着我去医院动手术，他骂我傻，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吗……”

母亲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我握住母亲的手，心里也感同身受了。

可能放在现在，我们家那样吵吵闹闹的家庭关系，恐怕父母早已经散了伙。

可是那个年代，父母的爱情啊，真的很让人难以琢磨。

但我也终于明白，母亲对父亲，那就是真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