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古言甜文——《两不厌》

冰冰评小说 2024-06-22 14:17:31

文案

  姬瑶是盛朝第五代皇帝,平日骄奢淫逸,与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早已相看两厌。

  谁曾想南巡途中,两人竟遭遇反党,双双流落荒山。

  姬瑶走投无路,只能随秦瑨一起秘密前往陇右调兵,期盼有朝一日杀回长安拨乱反正。

  逃亡路上,两人怨念更深。

  秦瑨从没见过如此作精,逃命还在挑三拣四,泥巴地不愿意踩,驴车闲臭不想坐,睡觉嫌地方硬,还得让他当人肉垫子。

  谁知一场意外,两人跨进雷池,成了一对苦命的野鸳鸯。

  姬瑶红着眼,柔弱哀哀地说:“你总得补偿我一些……”

  那一刻,秦瑨彻底栽了。

  起初,他只是对她心存愧疚。

  后来,他禁不住心疼她,路上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存下几两碎银,他为她买了一套襦裙,还有一朵最没用的珠花。

  九死一生回到长安,她为君,他亦为臣,过往都成了镜花水月。

  宫中的生活枯燥乏味,姬瑶百无聊赖,主意又打到秦瑨身上。

  上朝时,秦瑨手里捏着姬瑶偷传给他的笺条,衬同僚不备悄悄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酉时,朝暮桥。”

  明知不该去,下朝后他却策马扬鞭,回府换上了最鲜亮的襕衫……

  tips:

  1:骄纵昏庸女帝+x+爹系禁欲权臣

  2:非女尊,甜文,双C,HE,年龄差10。

  3:男主先动心,女主慢慢成长,谈情为主,争斗为辅。

试读:

1 ☪ 南巡

  ◎不过昨晚才处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儿。◎

  神康三年,春。

  南下的船上,姬瑶面如白蜡,扶着矮几吐的天昏地暗。

  龙体再次欠安,船队只能就近停靠在瞫县。

  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渡口芝麻大小,破败不堪。周边山峦叠嶂,墨黑的石壁如刀削一般直直扎向苍穹,连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到。

  随行的太医很快煎了药,姬瑶捏着鼻子服下,软绵绵趴在榻上,容如艳瓣的面庞显出几分萎靡之色。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微服南巡,本以为能潇洒玩一番,谁曾想连日行船导致她头晕目眩,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的很。

  区区半月,竟瘦削了好几斤……

  真是受罪呐!

  姬瑶长叹一口气,嫣红的指尖将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恹恹吩咐:“去把鹤菱叫过来,让他给朕弹个曲儿,解解闷。”

  大监徐德海站在她身侧,面露难色,“陛下怕是听不上曲儿了,侯爷说船上不养闲人,让鹤菱下舱蹬船去了,眼下还没到换值的时辰。”

  “什么?”姬瑶半折起身子,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秦瑨让他蹬船去了?”

  徐德海不敢再言,只点了点头。

  谈其鹤菱,那可是镇国公经过千挑万选后送进宫的人尖儿,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样貌更是惊为天人,雌雄难辨,甚得天家宠爱。

  在宫中,鹤菱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闲来无事只需在教坊学个吹拉弹唱,当个乖巧可人的解语花,如此就够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朵帝王用心呵护的娇花,秦瑨竟然让他蹬船去了。

  那苦力活是鹤菱能干的吗?

  姬瑶气的咬碎一口银牙,怒道:“去把秦瑨叫过来!”

  “是。”

  徐德海不敢怠慢,一遛小跑下了船楼,亲自去请人。

  甲板上,一位身姿威武的年轻郎君扶着船舷而立,穿着挺括的黛色蝠纹圆领袍,剑眉星目,刚毅硬朗,远远望之气宇轩昂。

  徐德海迈着碎步靠近他,恭顺垂首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没有转身,目光落在青山绿水上,“有关鹤菱?”

  “是……”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秦瑨眸色渐暗,脸上漫过些许躁意。不过昨晚才处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儿,今早陛下就找上门了。

  他知她会兴师问罪,却没料到如此之快。

  “走吧。”他踅身而对,面色恢复平静,显得不怒自威。

  登上船楼时,徐德海极其忐忑,手心都攥满了汗。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和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偏生这次南巡前,太傅突然抱病,只能由宣平侯奉驾,沿途的摩擦自不必赘述。

  如今宣平侯动了陛下的心头好,这还了得?

  他真怕这两位祖宗当众闹起来,让下人看了笑话……

  甫一接近御住的船厢,就听里面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忿忿不满的咒骂:“狗官!”

  徐德海对秦瑨尴尬笑笑,引着他进入船厢。

  “陛下,侯爷到了。”

  姬瑶背倚着花缎引枕,斜坐在软榻上,小巧丰泽的朱唇因为愠怒紧紧抿在一起。

  看到秦瑨,她目如灼刃,劈头盖脸的责问道:“鹤菱是朕最喜欢的乐伶,这次跟着来是为朕唱曲,替朕解闷的,你凭何让他下去蹬船?”

  秦瑨淡然揖礼,对上她能吃人的眼神,“臣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之一,陛下行事不周,臣自然有权力安置他。此次南巡,所有人皆要轻装简出,可陛下不顾臣的劝谏,非要把乐伶带上船,既然如此,那他就该为船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免得只会张嘴吃饭。”

  他说着一口好听的官腔,声线沉稳,携着几分岁月积淀的厚重感。

  而这一切传入姬瑶的耳朵,就如同老和尚念咒,让她厌恶至极。

  她一瞬不瞬的瞪着秦瑨,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早先鹤菱曾受她指使,在正旦宫宴上泼了秦瑨一身酒。当时秦瑨的脸色立马就变了,碍于百官在场,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鹤菱回去邀功取宠,心里一定记恨着呢!

  “陛下多虑了。”秦瑨似笑非笑,“臣肩负重任,不会对一个小小乐伶怀恨在心,当初只是泼臣一身酒而已,臣根本不介意。”

  好一个不介意。

  这不记的很清楚吗?

  姬瑶蛾眉紧锁,越看那张虚伪的面孔越来气。

  若是针尖对麦芒,秦瑨肯定不会给她面子,她索性以退为进,身子一歪躺到榻上,准备另寻时机救出鹤菱。

  “好,你想让他蹬船,那就让他蹬吧。”

  没过多久,她复又睁开眼眸,不耐烦道:“朕都依你了,怎么还杵在这?”

  秦瑨肃正道:“臣想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启程?”姬瑶面色不愉,“你瞎么,没看见朕的脸色?朕晕船,还怎么启程?”

  她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寒下脸,“臣知道陛下龙体欠安,正因如此,才要加紧赶到淮南隋州去,不过还有百里路途,请陛下坚持坚持。瞫县这边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流寇诸多,在此留宿极不安全。”

  “有何不安全?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禁军在,怕什么?朕说不走就不走,今日就地休整,你退下吧。”

  “陛下……”

  “宣平侯。”姬瑶忍无可忍,赶紧打断秦瑨的话,手扶软榻折起上身,杏眼含嗔带怨,溢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算朕求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朕真的晕船了,头本来就很疼,方才见到你时更疼,听你说这会子话,更更疼了。”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轻细娇软,却很容易令秦瑨火冒三丈。

  此时秦瑨凝眸看她,额间凸起难掩的褶皱。

  他好心提醒,这小丫头非但不领情,还变着法的刺挠他。

  回想一路上的糟心事,他自个儿的头也跟着疼起来。若不是先皇与他有恩,先太子待他如手足,他才不愿扶持这样昏聩的君主。

  好,不走就不走。

  “臣告退。”秦瑨面若寒霜,阔步走出船厢,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眼瞧把人气走了,姬瑶如同扳回一局,心里畅快无比。

  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又被怨恨代替——

  先皇在世时曾告诉她,满朝文武唯要信任太傅和宣平侯。太傅是帝师,她对其并无二心,但对秦瑨始终没有好印象。

  这人山匪出身,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先皇,这才弃暗投明入了朝局,一路坐到陇西节度使的位置,手握二十几万精兵。先皇驾崩前还让他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侯拜相,好不风光。

  两人初见时,秦瑨刚及弱冠,战功加身,凯旋回朝。先皇大喜,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那年姬瑶十岁,还是公主身份,因为生的粉雕玉琢,身边总会围绕着不少世家儿郎。

  恰逢镇国公家的几位小郎君随母一同拜谒中宫,空下来都想跟她一起玩耍。她闲来无事便让他们捧花排队,一人念一句诗来形容她的美貌,谁念的好,谁就有资格跟她同行。

  小郎君们乖乖照做,手举花朵,高声赞颂着她,这滑稽的一幕恰巧让外出醒酒的秦瑨看到。

  姬瑶眸光纯澈,与这个朝廷新贵对视少顷,依稀听到他微醺的声音:“不害臊。”

  只一瞬姬瑶就恼羞成怒,捡起一颗石子,在秦瑨转身前狠狠砸了他一下,在他额角留下一块永久不灭的伤疤。

  就这样,两人似乎结下了梁子。先皇册封她为皇太女时,秦瑨不太赞同,待她登基后更是处处刁难。

  秦瑨乃寒门党魁,而她重用世家,朝堂之上两人经常政见不一,唇枪舌战亦是常事。平日里冲突更多,她不过多收几个歌舞乐伶,多做几身头面服饰,他就会和一群言官痛批她骄奢淫逸,让她烦不胜烦。

  如今连鹤菱都敢动,她算是看明白了,秦瑨眼里就没她这个皇帝。

  “待朕亲政,一定把你千刀万剐,暴尸三日。”

  姬瑶发狠似的念叨,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恍惚间看到一只飞虫趴在褥子上,芝麻大小,黑黑一个小点儿。

  少顷,她脑子轰然炸开,噌地从榻上爬起来,尖叫着扑向徐德海,“虫!有虫!”

  “陛下莫怕!”徐德海轻车熟路,举着巴掌迎上去,“虫在哪?老奴这就拍死它!”

  船楼内一阵鸡飞狗跳,秦瑨回到甲板上吹风,对此见怪不怪。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刚出来那几天,乔装打扮的金吾卫什么事都没干,竟忙着为陛下杀虫了。

  屁大点事,跟天塌似的。

  矫情!

  秦瑨冷眼一扫船楼,踅身勘察起周边地形。

  瞫县渡口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往几十里外的县城。现下他们就处在最中间的河道上,若有人心存邪念,杀人如同瓮中捉鳖,分明就是个大凶之地。

  饶是有禁军随防,秦瑨依旧不放心,遂叫来金吾卫副统领司马元,沉声叮嘱:“陛下挑剔,这边没有像样的驿站,今日怕是要留宿船上了。你去吩咐好里外的弟兄们,务必加强警惕,防备万一。”

  “是。”司马元拱手,“侯爷安心。”

  ***

  入夜后,河面薄雾弥漫,山间响起了凄迷刺耳的猿叫声。

  楼船上的窗棂全部关闭,外面零星挂着几盏绢纱灯笼,昏黄的光线随风飘摇,照不透浓浓的黑暗。

  船厢里灯若白昼,姬瑶瑟缩在被窝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后悔跟秦瑨怄气,这地方当真不适合夜宿。

  她往下拉拉被衾,露出一张白皙含惧的脸,“大监……”

  “老奴在呢。”徐德海呵腰靠近她,温声道:“陛下放心睡吧,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呢。”

  “嗯,别让灯熄了。”

  “是。”

  船厢内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姬瑶终于陷入沉睡,梦中再次回到火光冲天的那日,她无助站着,一声声喊着“阿兄”,撕心裂肺的疼格外真实。

  她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一遍遍回溯着那段可怕的记忆,直到几声尖锐的嘶吼吵醒了她——

  “来人!有流寇!”

  “有流寇!保护主上!”

  荒郊野外,朝廷的号箭相继窜入天际,砰一声炸响,映的天地亮若白昼。

  借着这一瞬时的光亮,只见布衣打扮的金吾卫和一群不速之客在船上厮打。

  两岸山壁上不时有黑衣覆面的夜袭者顺绳滑落,身影矫健,就像一个个地狱涌出的恐怖罗刹,让外面登时乱作一团。

  姬瑶从梦中惊醒,撑身自榻上坐起来,惶然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流寇!”

  徐德海反应极快,迅疾锁紧厢门,复又搬起一个杌子,挺身挡在她面前,“约莫是些缺衣少食的刁民,看咱们这是商船,趁夜明抢来了。陛下不用怕,外面有金吾卫护驾呢!”

  姬瑶听罢,眸中惺忪立时消散。

  白天秦瑨对她提过,这里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没想到还真有流寇!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身穿好绣鞋,躲到徐德海身后,葱白的指尖攥紧他的衣裳,只从他肩后探出半个脑袋窥伺。

  两人瞪着眼,紧盯那扇木质舱门,不时有惨叫声挤进门缝,让他们的神色愈发凝重。

  时间缓慢流逝,外面的争斗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尽快停止,没多久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响起,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走进船厢,手中弯刀不停往下滴血,在毡毯上开出一朵朵惹人眩晕的绯色花朵。

  不速之客步步迫近,姬瑶瞳仁急缩,手脚立时变得冰凉。

  徐德海见势不妙,携她后退几步,厉声训斥道:“大胆匪徒!你们可知船上载的是何人?速速放下武器,堪能饶你们不死!”

  终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老人,这一嗓子吼的中音十足,拿腔作调,颇有威慑力。

  可惜黑衣人充耳不闻,二话不说,直接举刀相向。

  “娘子小心!”

  徐德海为了护驾,举起兀子扑向黑衣人,谁知还没交手就被对方打倒在地,眼一闭,生死未卜。

  没了他这个累赘,黑衣人畅通无阻。

  姬瑶连连后退,脊背很快就贴在生硬的船壁上。

  眼前人穷凶极恶,眸光锐如鹰隼,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气息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黑衣人持刀拱手,嗓音如破锣般沙哑:“奉主之名,请吾皇上路。”

  上路?

  姬瑶怔忪不已。

  原来这些人并非劫财的流寇,而是想要谋朝篡位的反党!

  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拂乱了她及腰的乌发。

  她极力敛起涣散的神志,鼓起勇气道:“谁是你们主子……”

  黑衣人缄默不言,尖锐的刀锋泛着寒光,落在她白瓷般细腻的颈部。

  兵器独有的凉意触到肌肤,瞬间让姬瑶脑仁空空,秀丽的小脸苍白如纸,双腿更是灌铅似的僵在原地。

  “真漂亮,就这样取了你的头,可惜了。”

  黑衣人话音惋惜,眸中凶意却没有消散,腕子一抬,猛地举起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寒刀隔空飞来,力道之大,直接将其从背后贯穿。

  黑衣人垂下头,怔怔看向胸前露出的寸余刀锋,动作就这样僵了须臾,再想砍杀时已经迟了,他眼珠上翻,噗通仰躺在地。

  姬瑶尚未反应过来,秦瑨已经几个纵步来到她身边,展臂拉过附近衣架上的织金披风,直接罩在她身上,顺势扳住她的肩,将她拢在身前护住。

  “走!”

2 ☪ 逃亡

  ◎论狼狈,您绝对是第一位。◎

  船楼外,两波人还在混战。

  悬崖峭壁上不停有新的夜袭者加入,源源不断,除之不尽,压抑到令人难以喘息。

  姬瑶缩在秦瑨怀里,头被披风硕大的连帽盖住,仅能看清脚下的光景。

  她被动地随着他的步伐踉踉跄跄,整个人都是懵的。

  号箭已发,但不知为何,朝廷的援军还没有赶到,早已超出了先前预计。三艘商船所载的人员有限,尽管挑选的都是精兵良将,再这样消耗下去绝对不占优势。

  秦瑨心觉不能再拖下去,戾喝道:“下船!”

  他一手持刀,一手护紧姬瑶,在司马元等人的护送下杀出重围,逃下了商船。

  为了摆脱追兵,他们没有选择大路,而是向西钻进了山套。

  漆黑的夜,密林渐深,仅能凭借着树叶罅隙落下的月华看清一点附近的景致。姬瑶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跤,摔倒,复又被秦瑨揪起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

  护驾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司马元单枪匹马,只身缠住了仅剩的七名叛党。

  明知司马元凶多吉少,可秦瑨不敢停留,拽着姬瑶继续往深处逃。风在耳畔呼啸,斜生的枝桠不停刮擦,饶是如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两人的脚步。

  直到姬瑶体力不支,再也跑不动了。

  她瘫在杂草横生的地上,披风早已不知去向,素白的手抚着心口,疯狂地咳嗽着。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让她泪意滚滚,僵死的思绪仿佛这才活过来。

  怎么会这样?

  她第一次南巡,怎就遇到了反党?

  距她几步远的位置,秦瑨倚坐在一株枯树前,染血的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船上乱起来时,他本以为是流寇入侵,随后却发现形势不对,那些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目标非常明确,除了想杀他,剩余的全部登上了圣驾所在的第二艘船。

  他不假细思,持刀往那边冲,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才找到了天家。

  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先皇仅存的血脉就断了……

  秦瑨心有余悸,借着月光看向不远处的姬瑶。

  昏暗之中,小小的人儿衣着单薄,一头青丝凌乱垂下,遮住半张容颜,掩唇清咳哀弱怜怜的模样与这死寂山林格格不入,仿佛她才是天地间唯一的活物。

  秦瑨望她许久,郁气渐渐堆积在胸口,手中钢刀入地三分,“先前臣百般提醒,这边不宜久留,陛下偏生不听,这下可好,差点就能举行国丧了!”

  姬瑶惊魂未定,当即被他的声音吓得全身一凛。

  她恼羞成怒地看向秦瑨,“你吼什么?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她又没死!

  可是……

  她的大监却不知死活……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姬瑶如坠深海,心疼的喘不上气,泪如落珠般砸在地上。

  秦瑨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被她那话气得怒火中烧。

  “不就是几个反党?”他抹去脸上血渍,眉眼间蕴满讥诮,“陛下说的真是轻巧,我朝历经五代盛世,如此明日张胆的造反到您这里是独一份儿。论贤明,陛下排不上,论狼狈,您绝对是第一位。”

  姬瑶精神恍惚,耳畔回荡的俱是秦瑨忤逆的叱责,还有挥之不去的嫌弃和嘲讽。

  她不服,不甘,想反驳,却意外失去了底气。

  从小到大,她一直恣肆顺遂,如今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偏生还要面对最讨厌的人……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怨恨如巨浪滔滔席卷而来,姬瑶泪如决堤,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天家第一次在外臣面前落泪,声声凄迷,伤心悱恻,然而秦瑨对此没有半分怜惜,只当她是自作自受。

  山中一时没了人语,唯有女郎的呜咽声盘旋,幽幽软软,在黑夜里格外突兀。

  不多时刺耳的狼嚎声传来,辨不出方向,隐约感觉到就在附近。

  姬瑶双肩轻耸,蓦地停住哭泣。

  料峭的夜风在此刻拂过,树叶窸窣作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垂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随风乱舞,偶然拂过她的面靥,一下一下,宛如鬼手碰触。

  如此尔尔,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断开。

  “啊——”

  她尖叫一声,顾不得所以,直接爬到秦瑨身边,沾染泥土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臂弯,携着哭腔说道:“够了,别再说风凉话了,你快想想办法,朕不想待在这……”

  两人离的近了,秦瑨一侧头便看清了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

  她缩在他身边,深深凝视着他,含泪的瞳眸盛满了惊惧和哀求,哪还有半分天子的矜傲?

  秦瑨冷脸相待,恨她不成器,埋怨的话在喉头兜了一圈,终是被他咽回肚子里。

  “容臣想想。”

  他扭正头,循着蛛丝马迹,努力推敲着前因后果。

  这次姬瑶难得乖巧,闭上嘴没有吭声,唯有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往日她讨厌秦瑨,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作风,除却上朝不想接近他分毫,可现在漆黑的山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过去,在姬瑶的鼻尖快要贴上那宽厚的肩膀时,秦瑨沉稳有力的声线在夜色中遽然响起:“禁军护驾来迟,不知是被反党拖延,还是被其收买,在这里等援兵风险太大了。我们必须先走,去陇右调兵,直逼长安,讨伐逆贼。”

  陇右?

  姬瑶愣住片刻,眼前金星一冒,直接昏倒在他怀里。

  ***

  再次醒来时,姬瑶置身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里,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恰巧照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

  她翻了个身,避开刺眼的光线,全身肌理都在酸痛,环视一圈,却未见到那人的身影。

  “秦瑨?”

  姬瑶心口一揪,撑身而坐时,目光落在身下的榻上。

  榻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随意铺着干草,上面灰土激荡,混进天光,变成一颗颗浮游的尘粒,呛人口鼻。

  她何曾睡过这么脏的地方?

  姬瑶逃也似的下了榻,赶紧掸了掸裙襕。

  正当她犯恶心时,秦瑨自门外走进来,襕袍下摆兜着几个野果,右手提着木屋里捡到的黑陶酒壶。

  经过昨晚的打斗,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姬瑶相对好一些,只是身上搓破些皮,而秦瑨要严重许多,双手骨节结满血痂,嘴角的淤青浓到黑紫,衣裳里面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姬瑶焦急问道:“这是哪?”

  “应该是猎人留下的屋舍,昨个后半夜起了大风,臣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秦瑨把收罗来的东西搁在四方案子上,拿了一个野果递给她,“陛下醒的正好,赶紧用膳吧。”

  好个用膳。

  姬瑶盯着那半生不熟的野果,没有去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朕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

  秦瑨知她会来这套,也不相劝,兀自坐在凳子上啃起野果。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挑拣拣的,不吃那就饿着。

  姬瑶蹙眉看他,心骂他吃相真丑。她绝对不会吃这种看起来就难吃的东西,何况还来路不明,谁知道有没有毒?

  然而她肚子不争气,没多久就发出了抗议。

  咕噜——

  动静不雅,惹她脸颊一热。

  秦瑨抬头看她,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一拨,将野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果子臣洗的很干净,陛下快吃吧。”他面色平静,唯有漆黑的眼眸中蕴着几分嘲弄,“别回头饿的连山都出不去,还谈什么拨乱反正。”

  四目相对,姬瑶面靥染上绯红,如捣烂的花汁,浸染在如雪的面皮上。

  她在秦瑨的注视下认清现实,反反复复咬着唇瓣,许久才拿起野果,小小地,艰难地,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味道又酸又涩。

  她忍住不适吃掉半个,将另一半扔地上,拎裙坐在秦瑨身旁,“我们真要去陇右?”

  秦瑨点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党胆闹出这么大阵仗,想来谋朝篡位势在必行了。我们如果贸然回到长安,只怕会羊入虎口,而隋州是南巡的目的地,沿途一定有人埋伏,更不能去。现在唯有一种办法最为稳妥,那就是隐藏身份,秘密前往我管制的陇右道调兵,期间还可静观其变。天子和权臣双双失踪,朝廷必会有人兴风作浪,只要奸佞迫不及待的自报家门,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眼见秦瑨态度坚定,姬瑶急不可耐地问:“你觉得谋逆之人会是谁?”

  秦瑨半阖眼眸,脑中浮现出宁王姬顺的身影。

  那年的国本之争闹得血雨腥风,宁王在他的重挫之下败北重病,请旨前往封地修养。一晃多年过去,那颗热衷权势的心也许会死灰复燃,妄想借南巡时机将天家和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权臣一网打尽,前仇尽报。

  不过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不愿多说,“现在瞎猜没什么意义,我们只需活着赶到陇右就行,那边皆是臣的亲信,见不到臣的兵符,绝不会被叛党招安。无论是谁,若想改朝换代,还得问问陇右大军认不认。”

  很长时间,木屋内都是一片死寂。

  姬瑶睨着秦瑨锋锐的侧脸,忍了又忍,终是道出心中顾忌:“你不会暗中做局,把朕诓到陇右,携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她如是说,秦瑨赫然一怔。

  他乜向她,黑眸晦暗不明,如隐着虎豹之势,“臣若有二心,随时都能带兵直奔长安,没必要废这么大功夫,陪陛下在这深山老林里当野人。”

  姬瑶不吭声,面上满是戒备与揣度。

  细想一番,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若说可疑之人,秦瑨必然算一个。这人权势滔天,又总觉得她德不配位,她不得不防。

  两人的视线无声纠缠,秦瑨愈发气燥,渐渐锁起了眉峰。

  饶是姬瑶缄口不言,可神态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一旦涉及到他,她总是抗拒又多疑。

  他顿感心寒,攥紧指骨,冷哂道:“陛下爱信不信,臣反正要到陇右去,您若不走,就待在这里等救兵。不过臣要提醒一句,晚上山里有野兽出没,豺狼虎豹比比皆是,陛下一定关好门。”

  回想到昨晚瘆人的狼嚎,姬瑶如梦方醒,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掉了半扇的木门,脊背溢出一身凉汗。

  待在这鬼地方,岂不是上赶着当盘中餐?

  在她生骇时,秦瑨仰头喝光水,起身对她作揖,如同在朝时拿腔作调:“臣秦瑨在此拜别陛下,愿与陛下长安再会。”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等!”姬瑶扶案而起,“朕……朕跟你一起走!”

  秦瑨止住步伐,踅身看她,“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姬瑶噘起朱唇,不情愿的点点头。

  抛开别的不谈,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她这条小命,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咱们君臣就一起走,陇右距此千里之遥,烦请陛下路上一定要听从臣的安排。”

  秦瑨说完,自墙角箩筐里捡起一套不知是谁遗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递给了姬瑶。

  姬瑶怔了怔,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干什么呀?”

  “换上。”

  “换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要,这衣服不知道被谁穿过,脏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面对她的反抗,秦瑨稍显不耐烦,“陛下还是换上好,您这身衣裳在山里走走,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衣不蔽体就难看了。”

  姬瑶如梗在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缕。

  昨晚反党来袭时,她穿了件绫纱长裙,质地薄如蝉翼,极其娇贵。经过一夜的颠沛流离,长裙现已不成样子,藕色绫纱不仅变得灰扑扑的,下摆还被撕裂几个破口,若再折腾折腾,怕是碎成连渣都不剩……

  恍惚间,她如身临其境,小脸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变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他耐心尽失,随意将衣裳扔给姬瑶处置,独自走出木屋,对着蓊郁山林抻了抻腰。

  夜里他们已经翻过一个山头,眼下遇到这个木屋,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人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郎娇柔的声线幽幽传来,携着几分烦躁:“秦瑨,朕不会绑这个……”

  秦瑨敛回思绪,踅身看时,姬瑶已站在木屋外。

  没了金钗花钿,她一头乌发随意绑成了马尾,松松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娇小的身躯,袖襕向上翻卷了几折,没有一处合体的地方。

  她望着秦瑨,没好气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长长一条皂色布带,约有丈余。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贵无比,样样由宫人服侍,哪懂得寻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叹口气,踱至她身边,接过了那条布带。

  他没有多费口舌,伸开双臂环过她身躯两侧,亲自将布带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如此举动让姬瑶咬紧了唇心。昨晚两人的“亲近”只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如今他们再度贴近,近到不过隔着两拳距离,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浅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阵头昏脑胀,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却扯着腰封,又把她拽回来。

  “别乱动。”秦瑨低着头,给她的腰封打结,嘱咐道:“陛下且记住,换了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间也再无君臣关系,该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面我们就是白身,凡事低调求稳,不可任性妄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节外生枝,记住了吗?”

  深沉的诘问传来,姬瑶抬起头,恰好迎上他深邃坚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间再次浮起怯意,“陇右那么远,只有我们俩人,你确定能走到吗?”

  “只要跟紧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视着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姬瑶滞了滞,垂下眼睫,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嗫嚅道:“记住了……”

  秦瑨这才放心,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际轻轻一挽,适才打好腰封结扣。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木屋换了身黛色的粗麻圆领袍,只不过这件带着几个难看的补丁,出来时他手中拎着包袱,里面装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裳。

  婆娑树影下,两人互觑一眼,心里五味陈杂。

  盛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莫过于脚踏的那两双锦鞋了。

  真是浮生若梦。

  秦瑨沉郁叹气,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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