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故事:春杏低[完]

圆月说小说 2024-06-27 07:52:40

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作者:大雪满弓刀

我跟了一个老爷,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那年我十七岁,他四十七岁。

日子并不顺心,我时常被欺辱,被嘲弄。

但至少,我不用再挨饿受冻,也不用去当窑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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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夫人唤我给她洗脚。

我熟练地解开她那一层层裹脚布,将她那不过三寸的小脚放入温水中,揉捏搓洗。

她那一双脚在我看来十分可怖,四根脚指头连同脚掌被生生折断,压在脚底。

日积月累地缠,才有了这双三寸金莲。

她经常得意地向我炫耀:「我这可是十里八乡缠得最好的小脚了,当年就凭着这个说了老爷这门好亲。」

说罢还要鄙夷一番我的天足:「你那一双大脚难看死了,大脚的都是穷人贱命。」

我苦笑着回话:「夫人说得没错,我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儿。」

话还没说完,夫人突然变了脸,一双小脚猛地朝我心口狠踹。

这一脚踹得我人仰马翻,还带倒了洗脚盆,水泼了满地。

她骂着:「小贱人,使这么大力道干什么!想要捏死了我,你好做正室夫人吗?」

我顾不上心口的疼,忙不迭地爬起来给她磕头认错。

她这才瞪着我没好气地说:「再去打一盆水来。」

我嘴上应着,恭顺地去打水。

其实哪有什么力道轻了重了的,哪回洗脚,她不踹上我几回。

昨夜老爷宿在我房里,她不高兴。

她是妻,我是妾,她想折磨我,有的是法子。

其实我也讨厌我这副软弱的样子。

可先前倒是有位四太太,明媚漂亮,人又厉害。

大太太每每想教训她,她都能叉着腰,将大太太骂得没法还嘴,也不敢动她。

可后来是什么下场?

老爷看够了她,没了新鲜感以后,大太太说她得了传染病。

说是抬去了医院,在路上就死了,尸体一把火烧了。

老爷对此,并不关心。

我知道的,她没病。

2

给大太太洗好脚,我已经是满身的水、满头的汗。

她这才放过我,让我拖着满身的狼狈回去。

我念叨着谢谢太太,低着头往外走,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小年轻,西装笔挺,正是当下年轻人喜欢的。

他剪了利落的短发,拎着一个小皮箱。

不像老爷,大清已经没了,他却还留着辫子。

大太太在后面激动地叫:「容川,我儿,你回来啦。」

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老爷的独子,赵容川,先前一直在外边念书。

我垂下头,想快些离开。

赵容川却追着我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他笑着,眉眼闪耀。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没法告诉他,我是他父亲的小妾。

这位少爷看起来,比我还要大上几岁啊。

这话是多么难以启齿。

倒是大太太戏谑地说:「她啊,是你五妈,快叫五妈。」

赵容川瞬间收起了笑,变了眼神。

从一开始的打量,变成了鄙夷和唾弃。

最后又变成了悲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眼神我见过许多。

我终于无法承受,落荒而逃。

我其实很羡慕瞧不起我的那些人。

他们一定不知道饿到眼发红是什么滋味。

3

我是一年前嫁到赵府,跟了赵老爷的。

我家原本境遇还行,可我爹染上了福寿膏。

不仅把自己抽成了枯柴一般的鬼样子,还把家里败了个精光。

那年收成不好,粮价又飞涨。

我们一家五口人,个个饿得肋骨突出。

时局正乱,大清没了,民国上了。

皇帝退了,总统上了。

仗还在打,天还在变。

没法子,我去街上讨生活。

有时站在街上卖唱,有时给大户人家的下人们干些他们不愿意干的脏活。

可忙碌一天下来,赚到的钱还不够买半个馍馍。

我爹说这样不行,打算把我卖去窑子里。

说一来我能混个饱肚,二来也能救救家里人的命。

我很害怕。

听人讲,窑子里的女人,不仅是千人骑万人压,还会染脏病。

染上了脏病,浑身会长疮流脓,生不如死。

我想过跑,可到哪里都是乱世。

怕是还没跑出城门,我就会被乱枪打死,或被土匪抢去。

为了不当窑姐儿,我更卖力地唱,更卖力地干活。

幸而被一个唱曲儿班子看中了嗓子,用三块银元将我买下。

我在唱曲儿班子终于吃得饱些,穿得暖些了。

不过若是不用功,或者哪天走了神,唱错了字。

照样会被班主毒打,停了当日的饭菜。

在唱曲儿班子待了一年,我又被来听曲儿的赵老爷看中。

赵老爷是前清的官员,颇有家资。

如今虽然大清没了,他还是富贵不减,大腹便便。

赵老爷觉得我唱曲儿好听,人又长得喜庆。

便买下我,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

听说买我的价钱,还不抵他府上的一只鹦哥儿。

大太太是个泼妇,哪天不高兴,揪着我的头发打骂是常事。

家里若来了夫人小姐做客,她又总让我去伺候。

那些夫人们见怪不怪,恣意指使着我。

有的开起我的玩笑:「我说姐姐,你家老爷还能办成事吗?找了个这么年轻的小丫头,可得当心红杏出墙啊!」

一群女人咯咯乱笑起来,听得我心里发毛。

那些小姐们总爱盯着我打量,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啊,我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

她们穿着女子学校的校服,或是洋裙子小皮鞋,优雅极了,漂亮极了。

我真的很羡慕,羡慕得发狂,羡慕得眼睛要流出血来。

她们又偏偏喜欢不依不饶地问:「你这么年轻,不应该在读书吗?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老头子呀?」

我苦笑,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穷呗。

但我不敢说,我怕她们再睁着天真的眼睛问你们为什么穷。

我咽下满口苦涩,不管怎么说,如今我有饭吃,有衣穿。

我们村子,饿死了一大半的人。

听说乱葬岗里堆满了尸体,野狗吃人肉吃得眼睛都红了。

至少,我比他们强。

4

少爷回来,府里是要热闹一番的。

当晚大太太安排了晚饭,赵老爷请了位好友。

桌上推杯换盏,喧嚷不断。

那来的客人姓曹,也和赵老爷一样,还留着大清的辫子。

小妾是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的,我伺候在一旁,看谁的酒杯空了,谁的饭碗空了,就要赶紧上去添。

给那位曹大人添酒的时候,他似乎醉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我惊叫一声,摔了酒壶。

他还不肯放手,攥得更紧,醉醺醺地说:「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赵兄,你府上还有这么标致的丫鬟啊。」

我用力挣开,涨红着脸:「大人自重,我是五太太!」

那位曹大人住了手,脸色尴尬。

一旁的赵老爷爽朗一笑:「一个妾室而已,老弟喜欢,为兄送你便是。」

随后又低声说:「只要咱们的大计能成,一个女人,何足挂齿!」

当晚客人醉酒,留宿在府中。

大太太亲自将我送到他房里。

我被姓曹的吃干抹净,随后像破布一般扔到一旁。

黑暗中,我流着眼泪,心里想。

我也没比窑姐好到哪儿去。

5

姓曹的走的时候,并没有要带我一起走的意思。

他说家有悍妻,怕我过去了受委屈,扬长而去。

赵老爷脸上挂着笑,把他送走。

转身看到我,他就变了脸,骂了一句:「贱人。」

他走后,大太太晃到我面前挖苦:「要不是你昨晚到曹大人面前骚情,哪会有这样的事?趁早一根绳吊死吧,还能当个贞洁烈妇。」

只有二太太向我投来了一个怜悯,又无能为力的眼神。

我回了自己的房,看着小小的窗,透进来几束光。

我是个蝼蚁,蝼蚁没有尊严,只能任人摆布。

我知道,老爷不会杀我,我还是可以活着。

他以后不会再来我的房中,而是会让我去伺候他的朋友、同僚……

替他巴结一切对他有用的人。

曾经的三太太就是如此,被当成物件,送上了许多人的床。

最后,她跳进院里的荷花池淹死了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结局会不会和她一样。

二太太怕我想不开,晚上来看我。

她叫贵枝,比我大十岁。

本还年轻,可前些年她落过两回胎,没有调养好,如今枯槁憔悴。

她噙着泪,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说:「妹啊,千万别听大太太的,也千万别想不开,哪儿有活着重要啊!」

是的,我心里想。

要活着,蝼蚁要活着。

6

我隐约觉得,天可能又要变。

赵老爷和赵容川总是吵架,有时要吵到深夜。

终于有一天赵容川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天真的变了。

已经亡了几年的大清朝,又回来了。

街上人人都说,皇帝小儿在辫子军的拥护下又坐上了皇位,复辟了大清。

五色旗换成了黄龙旗,那些剪了辫子的人开始疯狂地买假辫子。

赵老爷重新穿上昔日的官服官帽,每日上朝下朝,红光满面,威风凛凛。

他时常抚摸着自己的辫子感叹:「天不亡我大清,不灭我报国之志啊。」

他心情大好,甚至给了我几个笑脸。

但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天又一次变了。

那天我正在房里绣花,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我出门去看,府上乱作一团,几个丫鬟下人正疯狂地抢夺东西。

我正要去问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贵枝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我说:「妹子,快收拾东西,拿上几件值钱的东西跑。」

我正疑惑,贵枝见我不动,着急地跟我说:「皇帝又被人给撸了,老爷被讨逆军抓了,说他是复辟罪人下了大狱,怕是要株连咱们啊!」

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阵后怕,跌跌撞撞地回去拿东西。

我的东西很少,拿上几件衣服,揣上十几块银元,这是我在赵家积攒的唯一。

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人们知道赵老爷倒了台,就连外面的叫花子都进来抢东西。

大太太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没人理她。

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抢完,我转了一圈有点失望,只能背好包袱离开。

门外正站着贵枝,她也背着包袱,眺望着远方,忧心忡忡。

我问她打算去哪儿,她苦笑着说:「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是被赌鬼爹给卖了的,要是回去,准保被他再卖一次。可要是不回去,我还能去哪儿呢?」

贵枝说得没错,我俩的命运是一样的。

我若是回了曾经的家,不过也是再被卖一次。

远处的枪响一声接着一声,我牵起她的手:「既然这样,我俩都不回去了,一起走,天下那么大,咱俩总能安家。」

贵枝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7

我们剪了头发,穿上了男装,抹黑了脸,一起离开了。

躲过满城的枪火,踩着满地的辫子,朝南走了。

不知道去哪儿,我们就走,一直走。

贵枝幻想,我们能找到一座富饶的小村落,那里地好水好人好。

我们在那里开荒种地,盖屋打井,吃上饱饭,过上日子。

她这样说着,我这样听着,心里也活泛起来。

我们想过上吃饱饭的日子。

不妄想金山银山,不妄想权势滔天。

我们只是想吃饱饭。

我也期盼着真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脚步就更快了。

脚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变成血水浸出来。

我不觉得疼。

8

我们当然没有找到那样的地方。

只勉强找到了一座小镇子,还算安静,勉强没受到战火的侵袭。

贵枝用在赵府里抢出来的几样首饰换了钱,租下一间摇摇欲坠、漏雨漏风的破房子。

我们在这里安了身。

贵枝花绣得好,每天绣了花去卖。

我呢,就在她旁边卖唱:「二月里来探妹啊,龙抬头,我要与那小阿妹去逛花楼……」

凭着从赵府带出来的钱,和每日挣来的些微钱财,我们勉强每天能喝两碗野菜汤,吃一块黑馍馍。

东西苦,我们受得了,肚子饿,我们也受得了。

受不了的,是附近的乞丐流浪汉。

他们看我们两个是单身女人,从一开始淫词挑逗,变成了夜里蹲在门口。

经常有肮脏黢黑的手从宽大的门缝里伸进来,有的拿着半块馍馍,有的拿着一把米。

「让爷舒服一下,这东西就给你们……」

我和贵枝一边哭,一边拿着棍子打那些手,夜里抱在一起,不敢安睡。

我们知道,他们早晚有一天会从那扇破旧腐朽的木门外挤进来,将我们扒皮拆骨,吃干抹净。

9

我找了个男人,他叫孙武。

他是江边码头的扛货工,皮肤黝黑,个子高大。

一次半夜,他用棍子驱赶了几个围在我们房门口的男人。

于是我问他,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他很高兴,对他来说,能娶上媳妇是奢求。

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他保护好我和贵枝,不让我们受欺负。

他点头,又加了一句似乎是盟誓的话语:「我还不让你们饿肚子。」

于是我嫁给了他,对着天地磕了个头,就做了夫妻。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那天半夜他会恰好过来,又恰好赶跑了那些人。

他心里未必干净,只是突然良心发现。

可我不在乎,我们现在需要一个男人。

10

我们从原来的破土屋,搬到了孙武的房子里。

他的房子也很破,但是比我们的好一些。

贵枝本不愿来,要留在原来的破房子里,说我们是两口子,她过去了算什么事。

我怎么放心她独自留在那里,强行把她拉过去。

我说:「如今世道乱,大家就得抱团取暖,我有口吃的你也有,我活着就不让你死。」

贵枝这才流着泪答应。

我们就这样过起了日子。

孙武没有负了自己的话。

没人敢欺负我们了,若是再有流氓靠近,他就会瞪圆一双眼睛,将手里的棍子舞得生风。

他更卖力地干活,除了扛货,还整日走街串巷。

不管是什么脏活累活恶心活,只要给钱,不管多少,他都干。

我们吃上了粥,虽然很稀,没几粒米,清亮得能照出人影。

但可比野菜汤好多啦。

孙武还会使弹弓,没活干的时候,他就拿着弹弓去田里、林子里转悠。

每次回来,总能带回麻雀、野兔、田鼠,拿回家做肉菜。

过年的那天,他还破天荒地弄到了一小块猪肉。

孙武说这是一户有钱人家嫌不好,扔出来的,他捡了去。

我们高兴得哟,要包饺子。

肉被切得碎碎的,和野菜拌在一起,我们欢欢喜喜地擀面皮。

当然不是好面,黑乎乎的,吃了拉嗓子。

我们就这样欢喜地过了大年夜。

那时我们畅想着,乱子很快就会结束,天下很快就会太平,日子很快就会好过。

11

大年初一,我打开门,外面下着雪,家门口来了个要饭的。

那人是个老妇人,落了满身的厚雪。

她裹了小脚,走不动,只能跪在地上爬。

她身后的雪地已经有了长长一道拖痕,还掺着血,看不到头。

那一双尖尖的小鞋脏兮兮,湿哒哒,正往外渗着血,我就知道,她的脚肯定已经不成样子了。

叹口气,我拿了一块粗面馍馍给她。

她抬头去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惊叫了一声:「大太太?」

她也惊叫:「春杏?」

这人正是曾经赵府里的大太太。

从未想到,我们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场景,不管怎么说,我先把她给弄进了屋。

如今她头发花白,脸上沟壑难平,身上肮脏恶臭,哪里还有半分曾经颐指气使、金尊玉贵的样子?

若不是我眼尖,恐怕都难认出她来。

她抹着眼泪向我们哭诉,那年清廷再次倒台,赵老爷被抓,他心灰意冷,在牢里一头碰死。

家资全部被抢,房屋田产被叔伯兄弟霸去,她回了娘家,遭娘家驱赶,她想找儿子,又不知赵容川去了哪里。

她只能走,一边要饭一边走。

小脚不能走远,走烂了,她就爬,磨破了手,磨烂了衣,磨白了头。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如今已经溃烂,正往下滴着腥臭的血。

她哀求我收留她,她说她每顿只吃一口饭,说她好了给家里干活。

风水好像是转了转,可我并没有感到痛快。

我一边可怜她,一边想着她曾经打我掐我骂我的样子。

贵枝情绪激动,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大太太的鼻子骂:「你个脏心烂肺的老贱人,你糟践我们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有今天呢?如今想要我们收留,我呸!你也配,姑奶奶明天就把你扔山里喂野狼!」

大太太低着头,杂乱的白发盖住脸,一句话也不说。

贵枝脾气一向很好,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样。

我看向旁边的孙武,他蹲在角落里,抱着头。

我知道,他也不想收留大太太。

最终我做了决定,外边毕竟下着雪,先让她住一晚再说。

我把装杂物的小房间收拾出来了一小块,腾出一床被子给她。

贵枝嘴上没说什么,怨毒的眼神却几乎能把大太太剜死。

晚上,我问贵枝这是怎么了,今天怎么发那么大的火。

贵枝先是委屈地瘪了瘪嘴,随后再也忍不住,伏在我肩头痛哭:「我以前有过两次身孕,那老贱人怕我生了孩子跟她儿子分家产,就往我的饭里下了打胎的猛药,不仅打没了两个孩子,还害得我再也没法生了啊……」

我冒了一头冷汗,怪不得贵枝这样恨她。

孙武也和我说,大家都很难,何必管她。

我知道留不住她,心里也做了决定,明早给她几块馍馍,请她走。

第二天我拿着馍馍去找大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把裤腰带挂在门框上,将自己吊死了。

她大概知道我们不会留她,出去也是个死。

我波澜不惊地将馍馍收起来,喊孙武和贵枝一起去埋她。

我们找了卷草席,将她一裹,挖土埋下。

棺材是奢侈东西,我们用不起。

给她收尸,又给她草席,我们已经是仁厚无比。

盖土的时候,贵枝朝大太太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狠狠啐了一口。

好了,恨也好,气也好,怒也好,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好,都随着这一口唾沫啐出去了。

从此朝前走,往事不再提。

12

日子还是这样过,我们幻想的太平日子并没有到来,反而越来越乱。

当官当兵的打来打去,总统换了一个又一个,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我们栖身的小镇也不再安静,总是能听到不远处的火炮和枪声。

税越来越高,当官的上门越来越频繁,日子越来越难过。

孙武明明正年轻,身形也健硕,可已经有些弯了腰。

偏这时候,我整日恶心,去瞧了郎中,竟是有了身孕。

孙武高兴得直拍大腿,贵枝乐得转头就去做小衣服小帽子。

可我不高兴。

这年头多苦,多难呐,把孩子生出来,大人饭不够吃不说,连孩子也受罪。

我狠狠心,想买上一服药将他打掉。

孙武知道了我的心思,红着眼睛跪在我面前,求我生下。

他说那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希望,是他往前走的劲头。

说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养活这孩子。

贵枝也哭,骂我狠心,说孩子生下来,难道她会让他饿死吗!

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炽热地期盼,还是留下了这孩子。

也许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呢?

几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儿子。

家里欢喜得不得了,孙武小心翼翼,贵枝爱不释手。

新生的孩子给家里带来了许多希望,冲淡了不少阴霾。

几个凑在一起认不出两百个字的我们,愣是翻了许多书,问了许多人,给孩子起了个名儿。

君安,孙君安。

万水千山,予君平安。

13

有了君安,孙武更卖力地扛货、干活。

贵枝更卖力地绣花、做手绢、缝衣服。

君安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我让君安认了贵枝做干妈,从此她就有了孩子。

不管以后到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君安的妈。

这孩子两岁多的时候就会说话了,整天唤着我们。

孙武扛货回来,他一句爹爹辛苦了,逗得孙武喜笑颜开。

贵枝做针线活的时候,他让贵枝小心些,扎了手,他会心疼。

贵枝对孩子爱得不行,人看着都年轻了几岁。

孙武回来得越来越晚,扛的货越来越多,腰越来越弯。

我劝他不要这么辛苦,别累坏了身子。

孙武笑着说没事,他说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但不想做个没用的爹。

他想多挣钱,让我们不过苦日子。

他说他将来要供君安读书,让他有出息,让他当官,让他不要像自己一样。

孙武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窗外,眼里闪着希冀的光。

可他终究食言了。

孙武死了。

他扛了重货,扛得又有些多,走到半路,他实在撑不住倒了下去。

重货往下倒,砸到了他的脑袋,当时人就没了。

码头的人将他抬回来,往门口一扔。

没有提赔偿的事,只是凶恶地叫:「你男人摔坏了我们的东西,赔钱!」

我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赵武的尸体,没有泪流。

那些人还在叫嚣,贵枝一边哭一边劝。

我走进厨房,拿了把菜刀走到他们面前高高举起,恶狠狠地说:「要钱?好啊,你们去找我男人要吧!」

那些人讨了没趣,吐着唾沫骂着街走了。

菜刀咣当落地,我也再次瘫坐。

小小的君安跑过来,拉着孙武的胳膊:「爹爹起来,爹爹怎么了?」

贵枝将他抱起来,颤着声音:「你爹爹……睡着了。」

14

我们咬咬牙,买了口劣质薄皮棺材,挖土把他安葬。

孙武辛苦了那么多年,我不想让他临了连口棺材都没有。

孙武没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力没了,又买了口棺材。

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了。

我打算去别的码头上扛货,可他们不要女人。

我剪了头发,穿上孙武的衣服,裹平了胸,抹脏了脸,装成男人的样子去扛货。

他们依旧嫌我矮,嫌我瘦,不肯要我。

我又去大户人家,求他们让我当佣工,他们的下人一边赶我一边嫌弃地说:「去去去,想做佣工的人能从这儿排到城外,我们家可养不起。」

我焦急得白了几根头发。

贵枝突然打扮起来,穿上露腿的花裙子,用劣质的脂粉化了漂亮的妆。

她让我不用担心家里的开销,她找了份活干,活轻松,报酬不少。

她说这儿离她干活的地方太远,就搬了出去,隔几天来一次,给我送生活费,或者是粮食。

我心里觉得不对劲,有一天出去找她。

发现她重新租下了从前的那间破房子,做了土娼。

给钱给粮,都可以。

我冲进去的时候,上一个男人刚走。

贵枝衣衫不整,旁边的破桌子上放着几根苞谷。

我声音颤抖:「这就是你找的活?」

贵枝一边扣扣子一边云淡风轻地说:「这个来钱快,我能养活你们,能养大君安。」

我扑通跪下,把头埋进她怀里号啕大哭:「姐姐啊,我们怎么能用你的血肉钱啊!我们不能,不能啊!」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决绝地说:「君安是我生的,该养他的人是我,你回去带君安,我在这里接客。」

话未讲完,贵枝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疾言厉色:「呸!没出息的东西!我已经这样了,非要把两个人都折进去吗?你要是做了这个,君安怎么办?他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我做这个怎么了?我愿意!春杏,你要是敢拦我,或者敢不要我的钱,别怪我撕破了脸,不做姐妹!」

从那以后,我就接了贵枝的钱。

每次我都在心里骂自己,我无耻,我软弱,我冷血。

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这个无耻软弱冷血的人,要带着孩子活下去。

15

贵枝的土娼做了几年,我们就用她的钱活了几年。

我依旧幻想,日子什么时候能好过,贵枝可以不用做这个。

那时候,我和君安就要好好孝敬她,让她享享福。

可终究没等到这一天。

这一年,贵枝生了病。

她发着烧,咳着血,脸色黑青。

我哭着,背她回家。

贵枝说,她活不了几天了,让我别花钱给她治病了。

我仍然拿着她曾给的钱,一趟趟往药铺跑。

我要她活。

可无论吃了多少药都没用,贵枝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在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把我们叫到床前。

用尽力气对我说:「春杏,我的好妹子,姐走了,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她温柔的目光将君安看了又看。

君安已经是个小小少年,十分懂事,他攥紧贵枝的手,哭着叫了声:「娘。」

贵枝满足地闭上眼睛,嘴角挂着笑。

我定在原地,看着贵枝,脑袋发麻,闪现出与她一路的风风雨雨。

在赵府的她、在逃亡路上的她、做衣服的她、打我的她,以及现在躺在床上的她。

我跪下,将头埋进她还柔软的怀里,放声痛哭。

我给贵枝买了口棺材,和君安为她披麻戴孝。

旁人看到,啐了一口说:「一个土娼,丧事办得还挺风光。」

我狠瞪了他一眼:「她值得,她是最好的人!」

16

贵枝走时很安心,她以为自己留下的钱足够我们几年不愁了。

所以她才闭了眼。

可其实,物价飞涨,这几年翻了个番,钱不值钱。

当时买药买棺材,积蓄已经所剩无几。

贵枝拼命挣到的,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忙忙碌碌,碌碌忙忙,为的是什么?

为的只是一个活着,一个吃饱饭。

这样简单的祈求,为什么要这样艰难?

要活着,要吃饭,我可以饿死,但君安不可以。

于是,我还是去做了土娼,在那间破房子里,躺在贵枝躺过的床。

价格低廉,很受欢迎,每天不同的男人经过,留下一点钱或是一些粮食。

那些恶臭肮脏的男人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心里想。

苦难啊,你是一个圆。

无论我怎样竭力避开你,最后却总能和你相遇。

不久后,我连做土娼都不行了。

饥荒席卷而来,没人会把钱和粮食浪费在这里。

17

这场饥荒来得很猛,春末的时候大旱,滴雨未下,河水干涸。

到了如今,全部颗粒无收。

这次的饥荒,比我十六岁那场厉害得多。

树皮草根观音土老鼠……能吃的一切全部都被啃光。

甚至有的人去捡鸟粪,用水淘洗,找鸟粪中还没消化完的粮食。

尸横遍野,饿殍遍地,野狼成群。

我和君安躺在屋里,饿得起不来。

小小的君安骨瘦如柴,他撑着和我说:「娘啊,娘,我饿得很,又困得很。」

我拼尽力气爬起来,摸着他凹陷的小脸:「君安别睡,娘去给你找吃的。」

我拖着软绵绵的身子,翻遍了家里所有地方,连一粒米都找不出来。

无奈,厚着脸皮,去邻居家借。

到了邻居家,我扑通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头,哀求着:「大爷大娘,您行行好,我儿子快要饿死了,您给口吃的救救他,我将来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许久没有回应,我抬头,才发现他们早已悄无声息地饿死了。

回到家,我狠狠心,咬咬牙,拿过刀子剜下大腿上的一块肉,往君安嘴里塞:「孩子,吃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君安嘴唇不动,也不睁眼。

我觉得不对,将手探到他鼻下,毫无气息。

那一刻,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满脑都是当年我们围在一起,给孩子取名字的场景。

君安君安,予君平安。

他终究没平安……

我好恨,可又不知道恨谁,恨命,还是恨这个世界?

命啊命,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要残忍地夺走我的一切?

世界啊世界,你为什么要这样乱、这样糟、这样苦?

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从没想过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滔天。

我只是想吃饱饭,只是想让我在乎的人都活着。

命运的洪流却总是毫不讲理,将我的世界一次又一次撞得支离破碎。

18

孩子没了,我对不起孙武,对不起贵枝,最对不起的就是君安。

我们曾经那样畅想过君安的未来,他承载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可如今,他夭折在我手里。

我想死,又不能。

我得把君安埋到一个好地方,灾民饿急了,会把刚埋的死人挖出来吃。

我背起君安,拿上小锄头,摇摇晃晃地跟着逃难的人群走了。

我走啊走,走过龟裂的土地。

像来时一样,脚走出了泡,又走出了血。

走出片片赤土,走过具具尸体。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离人还算远的地方。

我开始挖土,埋葬我的孩子。

挖啊挖,挖到小坑浅浅,再到小坑深深。

挖到双眼模糊,挖到心痛如绞。

埋好君安,我已经没有了力气,手软了下去,人倒下去,眼皮也沉了下去。

我忽然觉得好舒服,就这样睡在这儿,挺好的……

19

吱呀吱呀……

我不知睡了多久,最后是被吱呀声叫醒的。

我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破烂的独轮车上。

后面一个干瘦的小伙子正推着。

我惊恐地问他是谁。

他有些憨厚和羞涩,说自己路过那里,看到我躺着,一摸还有气,就灌了两口水,把我带上了。

我有些失望,我以为自己能死掉。

我问小伙子要去哪里。

小伙子说,他在老家活不下去,要去找一群人。

这群人惩奸除恶,为国为民。

他要去找他们,为自己,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

救一救水深火热里的人们。

他眼里星光闪耀,我好羡慕他。

他忽然说:「大姐,我估计你也没了家人,不如一起去吧!」

我有点震惊,试探性地问:「他们……要我吗?」

他咧着嘴笑:「当然要,为国为民,男女有责嘛!」

我心里忽然燃起了一团火。

在我以往的人生里,一直遭受着命运的屠戮,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却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我一直期盼着把日子过好,天下太平,可结果是越来越糟。

今天有人对我说,我原来也是可以举起武器,摇旗呐喊,抵抗它的。

我觉得我应该去。

我受够了命运残忍的磋磨。

为自己,为贵枝,为君安,为孙武,为千千万万可怜的人们。

20

我们还算幸运,顺利找到了组织。

我经过培训和教育,做了救护者。

在这里,我遇到了赵容川。

他瘸了一条腿,脸上添了两道疤,沧桑了许多。

认出我的那天,他自嘲一笑,面有愧色,向我道歉。

我不解。

他说一来,那年自己年少轻狂,不懂人间悲苦,高高在上地鄙夷他所不理解的事情。

他为当年那个鄙夷的眼神向我道歉。

二来,那年姓曹的调戏我,他父亲又将我当作物件一样赠予,他虽看不惯,却并没有挺身救我,因这个,再向我道歉。

我知道,他这些年一定是吃了许多苦,才懂了那些事。

我哑然一笑,当年他这样的人很多,等来道歉的,他却是头一个。

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因为我被尊重了。

最后他恳切地问我,知不知道他母亲去了哪里。

赵家出事的消息,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时回去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我思虑了很久,没有告诉他大太太的事。

就当给他留个念想吧,让他骗自己的母亲还活着。

21

这些年,敌人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乱。

我走过无数战场,手上淌过无数血,救过无数伤兵。

我在想,我救治过的这些人,重新奋起,去改变这个糟糕的世道。

那其中,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劳?

我不是蝼蚁了,我也可以改变这世道了。

贵枝、孙武、君安,你们看,我们都在努力改变。

后来,我救啊救,跑过枪林弹雨的战场,冲过血肉横飞的小巷。

终于等到形势变好,天地清明。

那时的我,已经两鬓斑白,不再年轻。

我时常回首从前,总觉得那时的苦难只是大梦一场。

大抵是年轻时候哭多了,我如今眼神不太好。

我眯着眼睛往外看,入目一片赤红。

不过,这次不是当年的血。

那是满街红旗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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