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的一天，正是宜人初秋时节的傍晚时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各种谷物瓜果成熟时散发出的浓郁芳香气息。

在游丝飘飞的明艳秋光里，驾驶着“东风”牌卡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年轻小伙子吴应春，刚刚和女朋友，那个身材高挑、面庞白净美丽的女孩约会归来，自在开车行驶在回家的大道上时，他觉得此刻，连空气都是甜的。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美丽秋日，心情愉悦的吴应春，再也不会想到，他刚回到家中，才把车停稳当，正准备下车后，在等待母亲晚饭的时节，泡一壶茶，在自家门前的藤制躺椅上，半眯着眼，来一根硬壳红塔山，无比惬意尽情享受这晚饭前难得的美好时光，突然就一眼瞥见父亲从里屋面色阴沉的走到他面前来，还没等到他跟父亲打招呼，父亲早抢先一步，远远地便用低沉有力地声音向他摆手道，就坐在那儿，我有大事要和你说。

吴应春当下吓得一激灵，早已不自禁伸向口袋里摸烟的右手暗暗便抽了回来，一个侧转身，他便在藤椅边一把椅子上正襟危坐起来。

待父亲也在他身旁坐下后，这个在攀枝花市盐边县二滩派出所当所长的父亲，生就直来直往的性格，对着儿子，更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明天起你就不用开卡车了。

吴应春无比震惊地瞪大眼看向父亲，还没等他发作，父亲只微微顿了一下，又紧接着宣布了一个更重大的决定：“我和你妈商议过了，准备送你去当兵。这不，眼下，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

”我不去！”

父亲话音刚落，吴应春就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涨红着脸，向父亲大声说道。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就径直跑向自己的卧室。就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同样异常愤怒地大声放话道：不去也得去！还治不了你了！”

吴应春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父亲的话，“嘭”的一声，重重摔上卧室的门，和他的摔门声同时响起的，是父亲一脚把他刚刚落座的椅子踢翻在地的巨大声响。

母亲闻讯从厨房赶了出来，望着丈夫怒气冲冲的一张脸，低声埋怨道：“每次都是这个爆脾气，让他去当兵，就不能好好说吗？”

“好好说他就能听你的？”父亲看了一眼母亲，针锋相对道。

这天的晚饭，吴应春把自己关在房里，任凭父亲怎么发火，母亲怎么劝，就是不出来吃。

父子俩都憋着一肚子火，父亲痛恨儿子不听话；儿子埋怨父亲不该逼他去当兵。

接下来有好几日，吴应春都没有心思出去开车拉货，就宅在卧室里，白天黑夜的蒙头大睡。有时候女朋友来找他，他便向她大吐苦水，女朋友也无法可想。

就在吴应春宅在家里和父亲生闷气的时候，几日后，有一天他和女朋友短暂外出，回来后竟突然发现，自己原本停在自家院子里的“东风牌”大卡车，竟被父亲趁自己不注意，偷偷找人开走，直接卖了。

这晚父亲回到家后，吴应春再也顾不得父子情面，在饭桌上，也学着父亲的语调和口气，满脸紫红地大声说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我屈服？明天我就找朋友借个几万块钱，再买辆新的开。反正我不去当兵！”

“反了你？”父亲当下气得火冒三丈，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厉声道，“今天老子把话挑明了说，这次，你要是不去当兵，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

撂下这句狠话，父亲把半碗饭往前面只一推，“刷拉”一声踢开椅子，也不吃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父亲这负气一走，吴应春倒瞬间冷静了下来，母亲先是在一旁默默无语，这时，见儿子面色缓和下来，便摩挲着他的手，温言软语劝慰道：“春儿啊，你还是听你爸的吧。他这人脾气倔着呢，他说出去的话，一定说到做到！”

正是母亲这最后一句话，让吴应春原本横下心，定要和父亲争个鱼死网破的意志开始动摇。

因为他知道，如果身为二滩派出所所长的父亲坚决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么，他这开卡车跑运输挣大钱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

从小就不好好读书的吴应春，初中毕业后在攀枝花市的技校读书，学的是汽车驾驶。

在技校里，他从小就爱捣鼓各种机械，学起汽车驾驶修理来，那叫一个如鱼得水，然而他的大多数文化课程，却是不及格。三年技校毕业后，别的同学拿的是毕业证，他拿到手的却是结业证。

毕业后回到家中，因为是学汽车驾驶出身，父亲给他联系了一个跑运输的师傅，天天跟着老师傅后面学开车。三个月后，吴应春就轻松练就了驾驶大货车的过硬技术。

大凡学会了开车，便都想尽快买辆车过瘾，吴应春也不例外。在儿子逐日软磨硬泡下，被逼无奈，父亲只有硬着头皮，向亲戚朋友同事们借钱，七拼八凑，给他买了辆东风牌大卡车。

初次驾驶崭新锃亮属于自己人生的第一辆大卡车，坐在驾驶室的吴应春，一脚油门下去，耳听机器愉悦的轰鸣声，一路风驰电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有了大卡车，接下来，自然就要拉活挣钱了。

攀枝花市是有名的工业城市。事有凑巧，当时正在修建仅次于三峡发电站的二滩水电站。从小便心眼灵活的吴应春，知道这一修水电站，需要的水泥、砂石、煤炭、木材等等材料，一定会源源不断。

瞅准了这一极佳发财机会，吴应春只跑了两年半的运输，不但把原先父亲为他买车欠下的钱全还清了，还净赚下十多万元。在九十年代，万元户都要被大家投以艳羡目光，吴应春这10多万元，对大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

可是，有一天，当父亲满脸喜悦地问他，准备拿这10多万元有何规划时，在饭桌上，正吃着饭，只见他微微仰着脸，朝父亲似笑非笑，眉毛一扬，轻松道一句，没了，只剩下两万多了。

父亲当场就在饭桌上气得七窍生烟，简直要对眼前这个不孝子破口大骂。吴应春一见父亲脸色不对，早一撅屁股，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原来，赚了大钱的吴应春，年轻又爱玩，奢侈又高调。他买的西装，一套就是好几千，一双新皮鞋，没个千儿八百，他绝对看不上。抽的烟，不是万宝露，就是红塔山。还有隔三差五下馆子花的钱，更是海了去，甚至就连自己一个人下馆子，一顿也要花去一百多元钱，这在九十年代，完全是富家子弟的做派。

早已对儿子大把挣钱又大把花钱做派全然无法接受，忍无可忍的父亲，这才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儿子远离大卡车去当兵，改掉他这一身的臭毛病。

为了断了儿子的退路，他不但狠心卖了儿子的东风牌卡车，还撂下了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狠话。

这边，当父亲撂下狠话，冷静下来的吴应春，开始意识到，这一次，他是非去当兵不可了。因为一旦父亲铁了心，他就是借了钱再买辆大卡车，也会面临无活可拉的窘境，因为二滩水电站，是父亲他们管辖的范围。身为二滩派出所所长，让买了车的儿子无货可拉，这样的事，他轻易便能搞定。

吴应春带着对父亲一腔怨恨又无计可施的复杂心理，委委屈屈当了兵。临走时，他到底心有不甘，又将了父亲一军，说自己只当三年兵，多一天都不干。

粗声粗气撂下这话后，肩背手提行李，怀里揣着自己挣来的五千块钱，吴应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家院门，又与前来送别的女友，说了自己只当三年兵的话儿，叮嘱她一定要等他回来。

虽然学习不好，却从小干惯各种苦活累活的吴应春，到了部队，面对日日高强度训练，咬咬牙倒也挺过来了，可是只一样，仍然改变不了大手大脚乱花钱的毛病。

第一次领新兵津贴，当看到领来的41元6角钱时，吴应春差点笑出声来。就这点钱，能干什么？给自己以前吃一顿饭都不够。反正自己有的是积蓄，于是吴应春很快就用这41元6角钱，给自己买了五包八块钱一包的万宝露烟，然后一伸手把刚领来的新兵津贴，一股脑儿全给了小摊贩，拿了烟，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

原本抱着混个三年就回家，继续开他的大卡车，过大把挣钱大把花钱快活日子的吴应春，再也不会想到，才当兵不到一年，1991年6月12日，吴应春所在的文山分区地爆连，就接到了上级下达的前往老山脚下那拉地区那拉口子的扫雷任务。

原来，在中越边境，因为边境局部战争，在长达2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分布大小雷区560多处，给边境人民的生产生活带来巨大威胁。为了表示维护世界和平的决心，中国政府于1992年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主动排除中越边境的所有地雷。

吴应春所在的文山军分区，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接受了边境扫雷的重要任务。

第一次去执行任务，当行至雷场边，吴应春紧张得脸上全是汗，衣服也全湿透了。因为是新兵，吴应春他们只负责运送炸药和器材，排长贾剑带领班长、副班长前往雷场执行任务。

只见贾排长先用探针探出一条路，后铺设炸药，引爆后炸出一条安全通道，这之后，班长和副班长沿通道进入雷场，用探雷器和探雷针实施排雷。

排雷归来后，这一夜，在闷热潮湿的军营，吴应春辗转反侧。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面对危险，排长、班长、副班长会无惧无畏，坚决冲锋在前？

第二日，扫雷任务依旧。这一次，他们开始分班扫雷。到达雷场边后，吴应春看到班长杨育富，又是第一个走进雷区，让新兵战士们在场外等候。

又一次排雷归来后，吴应春再次一夜辗转，而且，这一夜，他的心灵明显受到了极大震撼。一个念头，如一粒参天大树的种子，在他心上，悄悄发芽生长了。那一刻，他暗暗下了决心，我也要像排长、班长一样，做第一个进入雷场排雷的战士！

吴应春说到做到。从第三日起，他开始苦练排雷技术。别人练一次，他练两次；别人已经在休息了，他还在汗流浃背地一遍遍苦练。

付出终有回报。吴应春身上发生的可喜变化，班长、副班长，还有战士们，都看在眼里。他再也不是那个花钱大手大脚总爱抱怨的毛头小伙子啦。

这年年底，吴应春入伍仅一年，就当上了副班长。一年后，他又当上了班长。

1993年4月20日，中越边境大面积扫雷正式拉开序幕。身为班长的吴应春，一如两年前的贾排长、杨班长一样，这一次，他也将第一个进入雷区，带领战士们执行排雷任务。

在正式执行扫雷任务前，他给自己的父母、女友和朋友们，都分别写了信，把自己即将去执行扫雷任务的情况郑重告诉大家。

接信后，父亲第一次感觉儿子真的长大了，他既为儿子的安危担心，更为儿子在硝烟中接受的巨大锻炼激动鼓舞。

朋友的回信则充满了揶揄：“你龟儿子咋个瓜西西的，你的发财之道是握方向盘，到军营里咋不开车，而去扫什么雷？若是炸断了右脚，踩不了油门，弄断了左脚，踩不了离合器，我看你只好去开铲铲车。”

面对朋友的揶揄之词，他一笑了之。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开着大卡车，挣着大钱又花着大钱，成天胡吃海喝的不懂事的愣头青了。他现在是一名光荣的排雷战士，和当年的自己早已是天渊之别。

可是，最让他伤心至极的是他的女朋友完全不理解他的选择，直接在来信里，和他提出了分手：“现在咱把话说清楚，咱不稀罕你入党、当官，也不稀罕你挂军功章。要么退伍回来，要么就算了。咱不愿跟个断手断脚的男人过日子！”

伤心失望之余，他对女友的选择，也表示理解。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想起女友高挑的身材、美丽的容貌，他只觉心上一阵疼痛。

他们是技校同学。在那段自由富足的日子里，他们曾无数次一起下馆子，一起去舞厅，一起逛公园，一起看电影。攀枝花的大街小巷，都留下过他们出双入对快乐甜蜜的身影。

可是，往事已矣，道不同难相守，由她去罢。

不久，吴应春又从朋友的回信中得知，在知道自己即将奔赴雷区时，女朋友很快就和当地一个矿区领导的儿子好上了。

读罢朋友的来信，吴应春悄悄抹了一把泪，又叹息般自语道：”这样也好，我反而无牵无挂了。”

虽然历经无数次排雷技术训练，然而，当真正置身雷区，小心翼翼用探针一针一针在泥土和沙石中扎针时，吴应春仍是紧张得手心都汗津津的，当他哆哆嗦嗦迈出第一步时，内心的紧张、喜悦和激动，难以言表。

有了勇敢迈出的第一步，后来的第二步、第三步以至第N步，吴应春觉得一次比一次沉着冷静、轻松熟练多了。

有一次，他带领两个战士进入雷区执行任务，左脚绊住了一个塑料袋，回头一看，只见塑料袋内竟是一捆手榴弹，木柄已经朽烂，一股浓浓的硝烟，正往外直窜。

说时迟那时快，他朝身后的战士大喊一声“卧倒！”，然后迅速抱起手榴弹，一下子就将手榴弹扔至4米外的斜坡处，同时一个扫堂腿将早已吓蒙了的两个战士就势勾倒。他们刚卧倒，便听到头顶传来巨大爆炸声和弹片飞过头顶时呼呼作响声。

“是吴班长救了我们！”

“如果今天不是吴班长，我们已经没命了！”

事后，两个战士惊魂未定，一脸感激崇拜地望着他们的班长。

正是凭着过硬的排雷技术和沉着冷静、反映迅速的心理素质，吴应春最终成了老山名副其实的“排雷大王”。

1993年全年，吴应春带领战士们，共搜排出500枚地雷，4000多枚各种爆炸物，扫雷面积1万平方米，他带领的班，战士们无一伤亡。

1993年月，吴应春被成都军区授予“排雷英雄”荣誉称号。1996年1月7日，中央军委授予吴应春所在连队“英雄扫雷队”荣誉称号。

如今的吴应春，早已功成身退，有了幸福家庭，还多了一个排雷英雄的光荣身份。

在攀枝花市的各大中小学校，他经常被邀请去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排雷故事。每当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他讲述起来，绘声绘色如数家珍，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备受鼓舞。每次把排雷故事讲完了，他总不忘叮嘱孩子们要珍惜今天的和平幸福生活，努力学习，长大了报效祖国。

在遥远的边境地区，他们曾以血肉之躯一寸寸丈量雷区，让边境人民永享安宁和平岁月，他们是一群需要我们永远铭记和崇拜的英雄！

文 | 午梦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