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剑在生死关头背叛了我。

我才知这几百年间的相互扶持，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忍辱。

他怨我是个废物。

后来我带着一柄废剑大杀四方，他却后悔了。

「这废剑的剑灵这么丑，还这么废，哪里配得上你？」

扶凌扯下破破烂烂的面纱，露出精绝的五官和通体强劲的剑气：

「我丑？我废？」

乌灵做我的契剑，已经有六百多年。

虽然他冷淡苛刻，但我还是相信我们是彼此最大的依靠。

直到那一天，他离开身受重伤的我，一步一步，走到了风清婉身边。

「上仙，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她生不如死。」

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疑惑地看着他。

他在说什么？

是我听错了吗？

我费力地抬起手，扯住他衣袍的衣角：

「乌灵，快跑，你打不过她。」

风清婉挑了挑眉，冷笑一声，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下一刻，手里那寸衣袍被撤出手心。

乌灵剑冰冷的剑锋朝我刺了过来。

我望着他冷漠而鄙夷的眼神，甚至忘了要躲开。

锐利的疼痛感从眼眶处传来，天地皆成一片猩红。

他剜出了我的眼睛。

我颤抖着手想摸一摸，手脚腕处又被无情地切开，仙脉被挑出来，生生割断。

耳朵一阵嗡鸣。

五官都仿佛失去了知觉。

我神志茫然。

只有浑身的剧痛在提醒我，今天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

我的契剑，我的乌灵，背叛了我。

2

痛极了，身心俱痛。

三百岁那年，我在剑冢挑选契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我还是仙界有名的神童。

飞升之迅猛，堪比数十万年前震慑三界的战神岐元景。

天帝爹爹指着剑冢最上方那柄青色宝剑，说这是十万年前古战场上遗留的上古宝剑。

这十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请他出来过。

我当时只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特殊感觉。

正打算挑选其他佩剑，那宝剑却忽然猛烈地颤动，浑身发出了青色的强光。

随后，一名身穿黑衣的高个男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面容奇俊，眼神仿佛沉寂千年的寒潭，就那样自上而下，清冷而又虔诚地看着我。

他托起我小小的手，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跪下，声音坚沉而冷冽：

「从今日起，乌灵将是神主的佩剑，终生守护神主，永不背弃。」

我后来才知道，他选我，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看中了我，想效忠于我。

而是因为他见过十万年前寂灭的战神岐元景，他发现我与岐元景，竟然有八分相像。

岐元景的神剑扶凌，是所有剑灵向往成为的榜样，乌灵，也想成为那样的剑灵。

所以选择了我。

刚开始一切都好，我是上十万年难得一见的修炼神体，他是剑冢里十万年不出的神剑，我们之间也算互相匹配，配合默契。

那时候爹爹和娘亲也十分疼爱我，反而是妹妹受到了许多冷落。

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曾多次和爹爹娘亲说起这回事，但他们听不进去。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仇恨。

五百岁后，我的修为突然停滞不前了。

从前那些落后于我的小仙，渐渐赶超了我。

妹妹更是后起而上，是一众小仙中最为出色的。

而我，完全成了一个废柴。

我倒不是很有所谓，只是难为了乌灵，上万年不出冢，一出来却选了我这么个废物，惹得他受了许多其他剑灵的嘲笑。

或许也是我自己太一根筋，总觉得一旦和契剑互相选择，就终生互不抛弃。

如果我早知道他有离开我的念头，我当然会成全他。

或许那样，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3

我被乌灵毁坏了五感，照理说应该看不见也听不见。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能「感觉」周围的一切。

不是「听见」，不是「看见」，就是「感觉」。

我感觉到他跪在我的妹妹风清婉面前，托起她的手，虔诚地说道：

「从今日起，乌灵将是神主的佩剑，终生守护神主，永不背弃。」

我心里冷笑连连，原来我信以为真的誓言，在他嘴里是这么地不值钱。

风清婉的手在他英俊的脸上划过，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乌灵怔了怔，似乎觉得有些受辱。

但没有动，依旧虔诚地跪着。

如今新一代的小仙里，除了风清婉，他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风清婉走到我面前，踢了踢我的肩膀，像是感慨颇深。

「想不到，你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连你自己的契剑都背叛你。

「姐姐，你可真是可怜，从前的一切，我就原谅你了吧。」

她说完疯癫地笑了起来，眼里尽是志得意满。

随后将一柄结满铁锈的废剑扔在我面前：

「废人配废剑，你就像个废物一样活下去吧。」

4

我昏迷了许久。

醒来时，浑身上下痛得不能动。

我摸了摸身侧那把长满锈迹的剑，它静静躺在我身侧，似乎没有半点灵气。

是没有剑灵的凡剑吗？

不会，上天庭没有凡剑。

那恐怕是因为剑灵受了重创，所以被人抛弃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钝痛。

我还是个神童的时候，爹爹和娘亲都十分宠爱我。

可等我变成了一个废物，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

唯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乌灵。

即便他说的话，大部分是指责我的。

可我还是相信，这个跟我有一生之契的剑灵，会始终偏心于我。

我的手指划过锈迹斑驳的剑鞘，张嘴说着无声的话：

「你也是被抛弃的，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既然老天爷让我活下来了，即便眼瞎耳聋，我也毕竟是活下来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好好活着吧。

「你放心，既然你跟着我，我便会好好待你。若有朝一日你醒过来了，觉得我配不上你，尽管开口，我一定放你走。」

我抱着它站起身，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路。

一路过来，倒也是畅行无阻。

我暂时还想不到要去哪里，便只是埋着头往前走。

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远处有一片深蓝色的湖泊。

我顿时感觉口干舌燥，加快脚步往那边过去。

站在跟前时，我「望着」那绵软的海浪，突然觉得浑身放松下来。

「咱们不如下去洗个澡吧，我浑身血污，难受得紧，你浑身锈气，想必也不好受吧？」

我抱着剑，纵身跳了下去。

然而想象中甜冷的湖水没有出现，我浑身如被丢进了剑林中一般，尖锐刺骨的疼痛让我疯狂地挣扎起来，却反而越陷越深。

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双手，将我整个人扯得四分五裂，三魂六魄都被扯得剥离开来。

我仿佛是死了。

但是那种直入灵魂的痛感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分明。

我渐渐睁开了眼睛。

发现眼前根本不是什么深蓝色的湖泊，而是赤红色的无妄渊。

我心中大骇，即便已经在风清婉手里死过一回，可我仍然怕死。

我疯狂地想要往外游，可却也绝望地知道，一入无妄渊，神、人、妖、魔无一可生还。

怎会如此？无妄渊为何会出现在上天庭？

我又为何会被蛊惑着跳进来……

我被疼晕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将我抱了起来，走出了那片赤红色的炼狱。

5

睁开眼睛，眼前是浅白色有些褴褛的布衣。

我被一人圈在怀里抱着。

微微抬头，一张白皙俊朗的脸映入眼帘。

我心中蓦然一跳，好熟悉的一张脸。

我轻轻转头，看见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中。

不远处是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再远些有一个土灶，灶边整齐垒着柴火和枯草秆。

大片大片的记忆随着我的目光而涌入脑海。

我来过这里。

十三万年前，我还是人间一个普通的散修时，便住在这里。

我在这里捡了一把凡剑。

那凡剑跟在我身边久了，渐渐生出灵智，我给他起了名字——扶凌。

上古战神的佩剑，扶凌剑。

我的名字……

我曾经，叫岐元景。

我轻轻拂开扶凌，起身走到了屋外。

无妄渊将我被乱置的三魂六魄全都打散重置，反而归位了。

五感已经恢复，仙脉也重新生长出来。

我的视力和听力甚至比从前更佳。

我能清晰地听见花草的低吟，能看见风中尘埃的翻滚，能听见太阳燃烧的声音，能感知到天地万物的伸展与喧嚣。

我伸出双手，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四面八方而来，争先恐后地涌入我体内，我听到了天地万物对我归来的喜悦和赞贺。

翻手之间，鲜花肆长，覆手之间，雨落旱地。

如今的我，感知到了比我五百岁前更清晰的世界。

原来术法修炼，从不需要典籍的指引，只需要顺应万物。

6

我带着扶凌回到了上天庭。

今日是我妹妹风清婉的生辰。

琼瑶殿里站满了神仙，人人提杯祝酒，好不快活。

似乎没有人发现，天帝的大女儿风朝默死在了四重天，尽管她的契剑乌灵此刻紧紧跟在风清婉的身侧。

我还未走近，神仙中间便起了一阵骚乱。

「好强的上清气，是什么人来了？」

「不可能啊，当今天下哪有如此修为的人？」

「如今年岁最大的神仙就是八重天上几位老神仙，但他们也绝没有这种威压啊！」

等我出现后，众人讨论的东西又变了。

「这是大公主？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她手上怎么拿着一把废铁剑？」

「这小废物这么多年不出门，今天倒真稀奇了。」

爹爹和娘亲也看见我了。

爹爹远远地冲我皱起眉头，满脸不耐。

娘亲快步过来将我拉到一边：「朝默，你是存心来捣乱的吗？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穿着那件浑身血迹、破破烂烂的白衣服。

若是换了从前，我还会因为她漠不关心我长时间的失踪而伤心。

现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哪个女儿有出息就偏爱哪个女儿，对另外一个比陌生人还不如。

这样的「娘亲」，不过是转生过程中的一个工具人罢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走进了神仙群中。

众人都不想染上我身上的污秽，远远就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经过一个上仙身边时，骤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浑身的魔气都藏不住了，你们这些神仙都是废物吗？」

众人大惊，这才发现这上仙身上竟然缠绕着丝丝黑色的煞气。

话音刚落，混入宴会的魔族已经卸掉伪装，左右厮杀起来。

我抱着双手站在人群中观望。

这批魔族不过是一些前头小卒，根本不足为虑，如果连他们都打不过，可见众人是平日里神仙日子过惯了，疏于修炼。

如今人间民不聊生，他们倒是在这里欢歌宴饮，难道我们十万年前那场大战，就是为了保着这群酒囊饭袋在这里尸位素餐的吗？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肃清一些靠关系爬上来的东西。

等时候差不多了，我才捏了一个肃七诀，一举歼灭了在场的所有魔族。

众人恍惚间看过来，终于发现那位释放上清威压的不明神仙，原来竟是我。

我那个天帝爹讶异地举起手来指着我：「朝默，你……」

还是八重天的老神仙见识多，有眼色，立刻向我跪了下来：

「恭迎神君归位！」

其余神仙见状，也跟着纷纷下跪：

「恭迎神君归位！」

风清婉尖着声音道：「你们都疯了吗？跪这个废物干什么？」

「住口！」

说话的是明华仙君，八重天的老神仙。

「二公主，跪下。」

风清婉还想说话，被天帝一把按了下去，跪在了我面前。

「爹爹……」

她的声音被吞没在天帝跪下的那一刻。

明华向我叩首，声音颤抖：「神君归来，却未能看见天上人间的祥和景象，连魔界小兵都可以轻易混入天界，斩杀上仙，可见仙界平日里疏于修炼和管理，请神君降罪！」

我冷哼一声，这老东西，办事不行，认错倒是挺快。

「你们死不死的我倒是不关心，可你们似乎忘了，这天上人间需要你们这些神仙是干什么的。」

我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琼瑶殿，一时间无人敢出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