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简介：梁芬玉女士，老兵李承乾的妻子，山东济宁人，1949年跟随丈夫从青岛撤往台湾，10年后丈夫因心脏病去世，梁芬玉年仅39岁时便独自抚养3个儿子，1989年梁芬玉回祖国内地寻亲。

1949年5月，青岛港风浪极大，梁芬玉和丈夫李承乾站在甲板上，含着眼泪与岸边的亲人挥手告别。

梁芬玉年仅13岁的妹妹疯了似地哭喊着：“姐姐，姐姐，你早点儿回来啊，你可一定要早点儿回来接我们啊！”

她怀中抱着的8个月大的婴孩被小姨的哭声惊醒，也挣扎着用含混的语音朝妈妈大喊。

母女连心，尽管女儿那时候还不会说话，但梁芬玉清楚地知道，她在叫着“妈妈”“妈妈”。梁芬玉和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离开了故乡。

时年31岁的李承乾，原本在青岛港的军舰上当见习教官，谁知突然间就接到了撤退台湾的命令，只能匆匆赶回家给妻子抛出一道两难的命题：是带着8个月大的女儿和他一起去台湾，还是他一个人先走，母女两个暂时留下。

图 | 1949大撤退

29岁的梁芬玉，咬牙决定带着女儿一起去台湾，她不愿意同恩爱的丈夫分开，因为自己的原生家庭相当不幸。

梁芬玉的母亲，在生下妹妹1年后突然得了急病去世。由于父亲在青岛做生意，所以她们姐妹只得暂时投靠了舅舅和舅妈。

舅妈是位高个子的暴脾气女人，对姐妹俩异常刻薄。尽管梁芬玉当时已经16岁，但面对舅妈的犀利言语毫无招架之力。

姥姥实在看不过去眼，以长辈的身份同梁芬玉的爷爷奶奶商量后，为她的父亲找了个健壮的沂水姑娘做填房。

梁芬玉的父亲在青岛开着饭店，“春和楼”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所以他压根就瞧不上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媳妇，只在娶亲的当晚呆了一夜，从此再也没回过老家。

父亲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继母虽善良却终究不是亲生母亲。为了小妹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梁芬玉直到二十几岁才嫁人，婚后也固执地住在老家。当时她的人生信条只有一个：要将小妹抚养成人。

而此次去台湾，部队只允许军官带着妻子同行，所以小妹无论如何是带不上船的。8个月大的婴孩敏敏也是个难题，这一去要在海上颠簸数日，大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抵达台湾，更何况一个吃奶的孩子。

而且梁芬玉还听到了一些骇人的传闻，台湾气候潮湿闷热，山林里飘荡着瘴气，毒虫横行肆虐，从大陆过去的人几乎九死一生。身为母亲，她怎么舍得带着幼小的婴孩去冒生命危险？

关键时刻，继母挺身而出：“芬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敏敏留下吧，我们娘仨相依为命，有我吃的，就有她们吃的，你到那边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她们不更好吗？”

与继母一同生活了十几年，梁芬玉对她的人品相当信得过。与其带着孩子到了台湾后吃不上饭，倒不如将她留在大陆，等台湾那边有了眉目，再回来接她们。

当时大家都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不过是暂时到台湾避一避，等到战争结束了马上就能团聚。

梁芬玉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就走了足足40年。

初到台湾时，各方面条件都不好，梁芬玉和丈夫住在四面透风的藤草搭起的棚子里，一遇上暴雨便会垮塌，只能重新再搭。

食物的供给也相当匮乏。多亏了丈夫的军官身份，每个月有固定的薪水可以拿，全家才能勉强吃上饱饭。

在台湾的10年间，梁芬玉接连生了3个男孩子，可是每个台风肆虐的失眠夜晚，她满脑子只想着那个被自己留在大陆的女儿敏敏。

10年间，李承乾的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变成了每天都要喝好几斤烈酒的中年醉鬼。

梁芬玉理解丈夫，他是从美国受训回来的高材生，一心想着报效国家，谁知莫名其妙就撤到了台湾这座孤岛上，梦想被折断了翅膀、举目无亲回家无望，内心的苦闷只能靠酒精才能缓解。

1959年8月，李承乾在军人俱乐部狂饮一番后，又跌跌撞撞地去舞池里跳舞，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导致突发性心脏病，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这样匆匆离开了人世。

39岁的梁芬玉欲哭无泪，三个儿子最大的9岁，最小的2岁，孤儿寡母该怎样生存呢？

当了多年家庭主妇的她，找工作连连受挫，相对轻松点的柜员、服务员等岗位都明确表示不会要一位40岁的女人。为了生存，她只能到工地上当搬砖运瓦的小工，由一位军官太太变成了最低等的体力劳动者。

为了养活3个儿子，梁芬玉经常顶着烈日一干就是一天，浑身都晒掉了几层皮。

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儿子成年后独立创业，成为了知名企业的老板，二儿子当上了外资大公司的白领，小儿子在证券交易所做经纪人。原本可以长舒一口气安享晚年，梁芬玉心里却始终对滞留在大陆的妹妹和女儿念念不忘。

1987年，梁芬玉的二儿子在澳洲旅游期间，结识了大陆的一位商人。回到家后他向母亲提及此事，梁芬玉立刻激动起来，托这位朋友回山东济宁的老家打听妹妹和女儿的下落。

寻亲过程异常顺利，很快梁芬玉就和妹妹联络上了，但妹妹除了一个劲地催促她赶快回来探亲外，在信中对家里的情况只字不提，这让梁芬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图 | 1987年老兵诉求回到大陆家乡

1989年8月，在离开大陆40周年的日子里，梁芬玉心情激动地走下飞机。

谁知她刚刚同妹妹打过招呼后，妹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人来人往的青岛机场里：“姐啊，姐啊，你怎么才回来？我对不起你，没把敏敏带好，这孩子5岁的时候就不见了，到今天也没有音信，我这个妹妹没法跟你交代啊！”

妹妹的话如同重锤一般将梁芬玉砸倒在地，她的血压几乎爆表，足足躺在床上3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就在梁芬玉夫妻离开后不久，继母带着妹妹和女儿回到了济宁老家。继母那时还年轻，人也能干，平时靠给人家做针线活、洗衣服过日子。

只有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继母才会打发妹妹去青岛找父亲要几个钱。

那时梁芬玉的父亲跟一个寡妇好上了，在寡妇的带动下，他迷上了抽烟泡，后来干脆连饭店都交给下属经营，自己成天窝在寡妇的家里吞云吐雾。

每次妹妹去找父亲时，都要在寡妇的门口站上好半天，等父亲过足了瘾拎着鸟笼子出来时，父女才能说上几句话。

原本父亲的生意很不错，可是他赚的钱一部分贴补了寡妇和她那念书的儿子，一部分用来买烟泡，给妹妹的生活费寥寥无几。为了生存，成绩优异的妹妹只好辍学。

1953年，17岁的妹妹经人介绍与一位比自己大10岁的连长结婚，婚后跟随部队南下去厦门，暂时将继母和敏敏留在了老家。

第二年妹妹安顿下来后，打算接敏敏到厦门念小学，谁知刚到村里就听到了惊人的噩耗：敏敏走丢了，继母跟着一个卖竹器的外地人跑了。

妹妹想不通啊，自己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继母在老家好好呆着，1年后一定会回来接她们娘俩去厦门享福，谁能相信才一转眼的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呢？

当时妹妹已经怀有身孕，又急又气下小产，生下一个不足月的死婴。

妹夫听到消息后火速派人接妹妹回去，可妹妹不肯走，她流着泪对来人说：“我姐姐走的时候让我好好带大她的女儿，可如今，孩子找不到了，将来我姐姐回来我怎么向她交代啊！”

妹妹开始到处寻访继母的下落，可因为继母嫁的那个人是位云游四方的生意人，成日居无定所，所以难觅踪迹。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妹妹因为那次小产导致伤口黏连，丧失了生育能力。1970年，为了让已是厅局级干部的妹夫能留下后代，妹妹主动提出离婚。

她回到了济宁老家，从养尊处优的局长太太变成了自立门户的农村妇女。

8年后，已经70多岁的继母突然从四川来了封信，她得了肺气肿和哮喘，即将不久于人世，在和这个世界告别前，她有些话想对妹妹讲。

42岁的妹妹日夜兼程赶往四川。继母所在的达县交通相当不便，火车换汽车，汽车换牛车，足足走了一个多星期才赶到村子里。

不料继母已经于3天前去世了，带着关于梁芬玉女儿敏敏的秘密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继母侄子的口中，妹妹隐约听到一些敏敏失踪前后发生的事。

敏敏失踪当天，继母在家为邻居老人赶做送老的寿衣，敏敏同往常一样与村里的小孩子们到外边树林里玩耍。谁知直到天快黑了还没见敏敏回来，继母开始着急，拐着小脚出去找了一大圈，也没看见敏敏的身影。

当时的农村根本没有电，黑漆漆的山路上别说小女孩了，就连手指头都看不见，继母只能一路哭嚎着回了家。

继母不甘心，又到村外四处打听，有人说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山里迷了路哭着找妈妈，问她是哪个村的，她也不知道，那个人因为有急事，把孩子领到山路上就走了。

至于孩子顺着山路走向了哪儿，谁也说不清。这时继母接到妹妹的来信，说年底会接敏敏到厦门去。从来没有经历过大事儿的继母吓坏了，孩子丢了她实在无法交代，索性跟着一个走街串巷的外乡人逃了。

继母的一生，其实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年轻的时候独守空房，最终得到的只是一纸休书；帮着两位继女操持了十几年的家务，却把没血缘关系的外孙女给弄丢了。因为敏敏的失踪，继母的一辈子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临终前她还一再地对侄子讲，她要到黄泉之下受惩罚，因为她把那个没娘的孩子给弄丢了。

梁芬玉哭着听完这一切后，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轻抚着妹妹的肩膀：“放下吧，敏敏的失踪绝不是你和继母的错。”

妹妹用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你说是谁的错？”

是啊，究竟是谁的错？反正肯定不是妹妹的错。梁芬玉和丈夫离开大陆时，妹妹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她曾被姐姐娇惯得无比任性，却在姐姐离开后毅然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南去厦门时，妹妹明明有金光灿灿的前途。正式的工作、身居高位并且体贴的丈夫，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未来无限可期。

她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会跟自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为了寻找敏敏，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丧失了生育能力，又和丈夫离了婚，本来好好的前途变成了破碎的梦，只剩自己一个人在破旧的农村小屋里舔舐着伤口。

既然不怨妹妹，那就只能怨自己。如果当初没有狠心把女儿留在大陆，那么她如今会不会过得很幸福？

梁芬玉第一天回乡探亲时，当年那位曾虐待过她们姐妹的舅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见她。老太太一句问候的话语都没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敏敏没了，这不怪你妹妹，她当年还是个孩子，要怪就怪你这个当娘的啊！”

可是8个月大的婴儿，即便能抵挡得住几天几夜的海上航行，又能在那个潮湿孤寂的岛屿上生活多久？梁芬玉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她只知道，因为一纸撤退命令，她失去了女儿，10年后又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完整的家，也毁掉了妹妹和继母的人生。

可是找不到女儿真的不甘心啊，梁芬玉又拉着妹妹来到县里的民政局查档案。被人收养的女孩找到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与敏敏对起号来，这个孩子的命运，早已凶多吉少。

但在一位母亲的心中，始终不肯承认女儿已经过世的现实。她一定在某个人家里快乐地生活着，只是从来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已。

探亲期间，梁芬玉还与妹妹去了四川一趟，将继母的骨灰接回老家安葬。虽然这位老人弄丢了孩子，但那只是无心之失，梁芬玉依然感激她帮忙照顾孩子和妹妹的情谊。

在途径父亲的墓地时，梁芬玉却厌恶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这位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人品奇差，运气倒很好。解放后，他的饭店成为了国营单位，他也顺理成章地端上了人人羡慕不已的“铁饭碗”。

原本父亲退休后，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妹妹顶工，谁知他却暗中把公职让给了寡妇的儿子。在这个重男轻女的男人眼里，毫无血脉关系的“儿子”，也好过亲生的不值钱的闺女。

这种天底下最没有责任心的男人，根本不配得到女儿的缅怀与尊敬。

此次大陆之行，唯一令梁芬玉感到开心的是，陪同她前来的大儿子经考察，投资20万美金在家乡筹建了一所包装机械加工公司，很快产品就销往了东南亚很多国家，解决了大量劳动力就业问题，了却了她为家乡做贡献的一点心愿。

生活的脚步，总是在失望与希望的交迭中蹒跚且坚定地向前迈进着。

文 | 怅雪